那小鬼又来了。
看着碑帖前用荷叶包着的莲子,玄心不由得叹了口气,思忖再三,还是右手一牵,将那荷叶包握入手中。
解开草叶做成的结,里边的新鲜莲子一水儿嫩滑白翠,一看就是在最好的时候摘下来的。
看着这些嫩莲子,早已辟谷的玄心只觉得舌下生津,赶忙诵读经文,才堪堪压下了口腹之欲。
当作药材,还算马马虎虎吧。
绝不会吃。
绝不。
“哼。”
冷哼一声,玄心将其重新包好,收入袖中,转头望向山道那无穷无尽的林海。
她望去的一瞬,一丛杂草忽地窸窸窣窣起来,好像里面藏了只野兔似的。
玄心盯着那儿,目不转睛,良久之后,似乎是终于感觉到安全,一只棕黑的小兔猛地窜了出来,钻进足有半人高的草丛,一溜烟跑没了影。
见到是兔子,玄心似乎放松了些,双脚轻点,整个人便飘身而起,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山道的顶端。
十息之后,她方才盯着的那团草丛里才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一个身上被草叶刮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少年从里边爬了出来,不顾那身富贵衣裳沾满了土灰,瘫倒在地,大声喘着粗气。
“呼,呼,呼...原来,原来真的有仙子姐姐啊。”
“嘿嘿,我看以后谁还敢说本少爷信口胡诌!”
少年双手双脚在空中乱打一气,显得颇为痛快。
原本有些阴郁的天气,似乎也因此也好上了不少。
“不过,仙子姐姐真漂亮啊...”
【三年后】
身段已经长开的少年换了身朴素袍子,腰间的玉佩和胸前的长命锁都已不知所踪,换成了一柄无名长刀,刀鞘朴实无华,毫无半点光泽。
他踏过蔓生出青苔的石阶,小心翼翼地将手中莲子放到碑前,坐了下来。
“仙子姐姐,我又来了。”
他挠着头,似乎不知从何说起,默然片刻,才接着道:“今年科举取试,我们县出了个胆大包天的,敢在殿试作弊,后来一查,发现他从乡试起就上下其手,连带着几位考官,都与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往来,陛下雷霆震怒,连带着清白的我父也受了累,连降三级,就差贬黜为民,家产被充公。”
说到此处,少年只能摇头苦笑。
“不过,至少比株连九族要好上不少。”
他回头望向山下,一笼笼囚车在远处的官道上卷起烟尘,隐隐约约,似乎还能听到他们求饶痛哭的声音。
少年不忍再看,赶忙转头,却已经是满脸生怒,双拳紧握。
好半晌后,他才放开了手,惨然一笑。
“仙子姐姐,这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不服。”
他慢慢站了起来,动作越发柔和,可语气,却坚固如铁。
“我不服父亲为国操劳一生,到头来,却落得个晚景凄凉。”
少年按住腰间长刀,低头看路。
“我要去参军,仕途已断,但朝廷拨了不少银子去军部,我从小习武,如今已是及冠之年,去那边正好发挥我所学。”
“下次见我,可就不知道多久之后了。”
走到一半,少年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突然慢下脚步,试探般地微微转头。
“仙子姐姐,要不这次来见我一下,以后真的很难再见了。”
俏皮话一出口,山风就忽地凌冽了起来,吹得少年脚下不稳,差些就要滚下山去。
他赶忙抬起双手,抵挡这突如其来的强风。
“好好好!我这就走,这就走,仙子姐姐,我会寄信过来的!”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山风就更冷冽了,他不敢久留,匆忙下山。
等他下山之后,一脸恼火的玄心才从碑后走了出来,拿起他的莲子,直接掰开一颗,丢进嘴里,像啃仇人似的,用力啃着。
“走就走,谁会看你的信啊。”
“矫情!”
【一年后】
玄心躺在山顶的一颗巨岩上,翘着双腿,雪白长裙直拖到地,露出大片大片的好风光,但她浑然不觉,一只鸽子从半空中飞过,她皱了皱眉,轻轻招手,那鸽子便改换方向,径直落在她的藕臂上,小心翼翼地张开翅膀,露出脚踝上的一封长信。
“这家伙...”
玄心撇了撇嘴,取下信,将鸽子放到一旁,顺手从袖子里取出早已备好的红豆,犹豫一会儿后,一脸不耐地又收了回去,换成了绿豆。
“咕咕咕?”
眼见这人拿出红豆又换成绿豆,鸽子疑惑似的歪了歪头,玄心顿时涨红了脸,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
鸽子浑身一颤,立马识相,低下头埋头苦吃,再也不敢做什么小动作。
眼见这家伙驯服,玄心这才展开信纸,读了起来。
其中内容不多,毕竟鸽子也就这么大,让它带那千千万万字的痴情哀怨,实在是太重了些。
少年所写也无多少趣味,大抵就是去了哪,吃了什么,再就是让她小心山匪,最近兵荒马乱一类的关心话,信的末尾是一如既往的求和她见一面,至少回封信。
回信?
玄心愣了愣神,之前他也写了不少信过来,却没一次要她回信的,这回怎么...
难道是被发现了?
这念头在玄心心底一闪即逝,便立刻被她压了下去。
怎么可能,她可是半步成仙的人,怎会被区区一个小子给看到。
想必是他又闷得慌,才改了口风。
卖个惨就想让本仙上当?做梦!
玄心对着信吐了吐舌头,将其小心收好,招来信鸽,一脸煞气地看着它,直到它如人般疯狂点头,她才心满意足地将信放了回去,重新系好绳结,将其抛飞。
鸽子慌慌张张地张开翅膀,飞出去数丈之后,才找回了翅膀究竟该怎么用,赶忙振翅高飞,不敢多留片刻。
看着鸽子远去,玄心这才放心下来,右手一挑,底下的纸笔顿时无风自动,哗哗地开始写记。
回信啊...
玄心伸出脚,遥遥对准了太阳。
若是自己真的回信,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坏了,想着就觉得有趣儿,不可再想,不可再想,念经吧。
夫道,一清一浊,一静一动...
【两年后】
山风摇动,火已经烧了三天三夜,山上飞禽走兽流离失所,活下来的,也在和饥民拼死搏斗。
玄心放下手,面前山火灭尽,她脸上倦意苦涩,却比浓烟更甚。
两年。
才两年而已。
即使是以玄心半仙之姿,也想不明白,区区两年的光景,这世道怎么就急转直下?
少年所写的信里,不是没有说边关危急,民心浮动之类的话,但她以为,一切都尚算可控。
可一切却发生得如此之快。
快到连她都措手不及。
玄心徐徐转身,飞鸟走兽远远望着她,她不耐地甩过脸色:“还不快走?”
兽群们见状,只得不舍地四散分开,玄心这才松了口气,走到那差些被山火燎中的石碑前,轻挥袖袍,擦去上面的火灰,露出题字。
多年过去,她从一个不入流的小道士,成了距离神仙仅一步之遥的半仙。
少年从一个顽劣孩童,成了镇守一方的年轻将领。
一切都变了,可唯独这块石碑还在这里,任凭风吹雨打,也其上的字迹也不曾变化分毫。
仿佛在嘲笑着他们这些俗人似的。
半仙,也只是半仙而已。
终归不得自由。
玄心自嘲一笑,靠着石碑坐了下来,远处曾运送过罪人的官道,如今被满身着甲的北蛮悍卒踩于脚下,他们身后跟着无数被掳掠而来的百姓,沉默得宛如烙了印的牲口。
她盯着他们,直到一只年迈的信鸽熟稔地飞到她身边,扯开翅膀,露出空荡荡的信筒。
玄心俯下身,从怀中取出一封字迹婉约的回信。
这封回信,她写了许久,删删改改,另起炉灶,最后才写了这封短纸。
思来想去,也不过一句话而已。
可正当她打算拿起鸽子的时候,鸽子却轻巧一跃,躲过了她的手。
“嗯?”
玄心一愣,眉头微皱,再度伸手。
可这回,鸽子还是躲开了她。
她有些恼了,右手一捏,正打算将其引来,却忽地想起什么,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再也不得寸进。
袖中莲子滚落一地,不复当年嫩滑白翠。
自少年离去之后,她便再也没吃过那么新鲜的莲子。
因为不论她怎么找,到手的莲子总归要差上那么一步。
但万一,差一步的并非莲子。
而是她和他呢?
一念起落。
落地莲子生根发芽。
玄心一步踏出,便已在千里之外。
山河倾颓,流血漂橹。
城已破,兵死战。
她找了许久。
找过填满城池的尸堆,找过被血染红的江河,找过被火吞噬的山灰。
可她再也没找到他。
一年光景,她只找到一柄只剩半截的战刀,和一封只有落款的空信。
找到刀和信的时候,她破天荒地多嘴问了一句“他是怎样的人”。
人说,他死战不退,带着五百轻骑,将北蛮一万人钉死在阵地上足足一月有余,哪怕粮草耗尽,也未曾后退半步。
人说,决战当日,他清晨起身,只问了左右一句“现在可是莲子时节”,得肯定后,才大笑而去。
人说,他死时望南,死后不倒,北蛮惧其威势,从远处射箭数十有余,仍不敢靠近。
人说人说。
都不是他说。
玄心最后还是回到了山上。
石碑还在。
一去经年,原本成灰的树林重新生发,枯木逢春,灰上生新。
新朝感念此处做了北蛮奴隶的百姓艰难,大方地免去十年税款,这座老城才得以喘息,翻新了墙砖瓦砾。
似乎什么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山上山下的人来来往往,仙子坐在只剩半截的石碑上,身旁没了鸽子,也没了莲子,只有那一封封泛黄的信纸,还固执地守着她。
她想了很久,最后,把信全都付之一炬。
烧完信的那天,她登了山。
登山如登仙。
天生异象,地涌金莲。
天地众生皆在她眉眼之间。
只要推开那扇仙门,她便是真正的神仙。
可不知为何,仙子却在门前站定,缓缓回望。
览过众生,观过百态,她终于寻到一个身影。
那是个正在偷摘薄荷的可爱少年,眉目柔和,直到主人拿着扫把出来,他才落荒而逃,留下一捧莲子作为谢礼。
仙子不禁莞尔。
果然,还是有些人和事,和以前一样。
“罢了。”
“不成仙了。”
“这辈子,我就当你一个人的仙子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