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一滴雨水落在李沁那白里透红的脸上，他这才从梦中惊醒，擦了擦嘴边的口涎。
梦的味道就像那杂货郎带来的劳什子胶水，黏在嘴边，既难闻又难喝，李沁打了个哈欠，女帝和孤舟上的人影便彻底烟消云散了去，他顺手把腿上的话本演艺塞进衣衫，抬眼看了看天。
南方水城可比不得北方开阔，小巷子里的日光眨眼间便会消失不见，这不，他才刚打了个盹，阳光就从墙头跌到了树梢，他要是再多睡一会儿回笼觉，怕不是就得直挺挺地接受太阳的洗礼了。
“幸好幸好，没耽误师傅的活。”
李沁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胸脯，扭了扭脖子后，瞅准一个方向，开始撒丫子狂奔。
水城分上下，上边住着的贵人们连街道都是整整齐齐的，但下边就惨了，李家王家宇文家，家家的房子都搭在一起，难分彼此，连带着小巷都跟迷宫似的，不是本地人，保准进得来，出不去。
屋檐上一只冬笋白白嫩嫩，好似婴儿手臂，李沁一把挖过，结果一看早已空心，白眼差些翻到天上去，随手一丢，看到了那丛薄荷。
这薄荷是偷偷从墙根伸出来的，在街角随风摇晃，李沁吹了声口哨，便直直朝它跑了过去，可就在离这丛薄荷只差十步的时候，他却忽然像唱戏似的，往空中一跳。
脚下砖块上莫名浮出一道浅浅的划痕。
腾空不为落地，李沁右脚在墙上一蹬，变向的瞬间，鞋印便被无形之物当中划开，连带着墙皮都碎裂出隙。
少年在空中闪转腾挪，踩踏过的墙皮、瓦片，都在他跳起之后被莫名划开，仿佛有把无影剑在追杀着他似的，诡异绝伦，但看他的脸色，却是对这诡异一幕习以为常，甚至，有些不惊反喜。
连着躲了十三道无影剑，李沁这才瞅准机会，一个懒驴打滚从薄荷丛边滚过，然后径直起身，向着左边的巷子闷头猛冲。
见李沁跑走，那无影剑先是一顿，接着在地上的划痕便猛地多了一倍，速度更是暴增，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
李沁见状，赶忙转过身来，手笼到嘴边作喇叭状。
“青姨，昨儿晚上我瞅见王叔在桃花巷子边鬼鬼祟祟的，你知道吗？”
原本追着李沁的划痕顿时停了下来，接着，那院子里便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大声骂道：“你撒谎！媳妇儿，你别听这小子瞎说，我昨儿是进货去了，真的，你信我——啊啊啊！”
嘹亮的一声家法棍，打得中年男人连谎都说不出口，只能拼死抛下最后一句狠话：“小兔崽子，老子和你没完！”
“略略略。”
李沁听到这声威胁，遥遥比出一个鬼脸，便彻底跑出了迷宫般的街巷，来到一条河道旁边。
水城有八景，晴天火浮屠，雨天空行舟，二者不相见，一出一必走。
方才还放着晴天，这会儿就又变得雾蒙蒙的，李沁把薄荷搓了搓直到满手都是汁水，才将其举了起来，对着一艘空无一人的行船招手。
“虬爷爷，开船！”
那行船上空无一人，可当李沁招手之后，那船便像个活物似的，船身颤动了一下，接着不情不愿地从对岸开到了他旁边，阴绿色的河水一阵荡漾，露出几尾匆匆逃跑的白鱼。
还未等船靠岸，李沁便直接跳了过去，稳稳当当地落在上面以后，对着幽邃的船舱伸出双手。
“喵呜。”
一团橘红猛地从船舱中窜出，直接把李沁扑倒在船上，亲昵地舔舐着他手上的猫薄荷。
“好乖好乖。”
李沁也由得这橘红色的大猫和他玩闹，顺手抚摸着这橘红大猫那又短又圆的耳朵。
船身又颤动了一下，仿佛在发出一声叹息似的，这才慢悠悠地开了船，两边的桨嵌在舱内，看不到半分人影。
难不成，这船夫是个缩头乌龟，这么不喜欢见人？
李沁和橘红大猫玩耍一阵，手上猫薄荷尽了，大猫也终于累了，躺在他身旁，一抽一抽地打着哈欠。
半大少年借着河水洗净自己手掌，直接躺了下来，难得的暖天气，他不由得也打了个哈欠。
可要是这会儿再睡过去，过了点，误了师傅的活可就糟了。
还好，李沁早有办法，嘴巴一张，有一茬没一茬地说起了闲话。
“虬爷爷，最近外边是不是很乱啊。”
“我听说江湖上都在传柳家剑仙要和一个练刀的约架，但这练刀的出道以来一场不胜，怎么回事啊？姓柳的那个剑仙难不成要欺负弱小？”
“还有还有，现在江湖上有一个千年前的古董晶方，有人放出话来，要是有人能将其上的密文破译，便赏黄金千两，你说，是什么人有这么多钱？”
“这下咱们这座城又要热闹了，但凡江湖上起风云，咱们这里都要首当其冲，也不知道这回会来多少冤大头...啊呀，到了到了！”
李沁看到酒家的红底黄边旗，赶忙一个鲤鱼打挺，拍打起船沿，行船这才停了下来。
急着上岸的半大少年从袖中择出几枚铜板，地方小船，里程也短，收的钱自然不多，大猫“呜呜”一声，乖巧地伸出尾巴，李沁随手一丢，铜板中的方空便被大猫的尾巴穿过，稳稳当当地挂在了上面。
“下回见，虬爷爷，二橘！”
李沁招了招手，一蹦跃上了岸，小船晃荡，激起不少飞沫，正在浣衣的几个大婶顿时投来了凶残的视线，大猫赶忙缩起耳朵，“呜呜”地求了声饶，躲进船舱，船桨一晃，便飞也似的逃走了。
水边的酒家名唤“枣糕”，谐音“槽糕”，也不知是给哪家菩萨上了供，十里八乡倒了霉的人都愿意来这边大倒苦水，出了不少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比如和人比武结果一个屁把对面熏晕之类。
一来二去，这酒家生意反倒红火得很，酒肉那叫一个供不应求，开店的夫妻俩嘴巴整天都笑呵呵的，和庙里的弥勒佛有的一拼。
但江湖沉浮，人红是非多，酒家也是这个道理，前些日子，几个还算有名的江湖中人在这打了一架，好不容易换上的大红木门给折腾得七零八落，拼都拼不起来，夫妻俩只能忍痛半掩门扉，接待些不会生事的熟客。
李沁生于此长于此，自然算是熟客，看门的老驼背佝偻着身子，半睡半醒，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放了他的行。
少年进门之后，左右一看，便发现一个穿黑斗笠黑披风的人正坐在角落，两顿时眼一亮，赶忙走上前去，大喇喇地坐下，伸手敲了几下桌面，节奏分明。
那一看就可疑的黑衣人见状，忽地起身，吓了李沁一跳，可黑衣人却不管不顾，径直走向酒家二楼的客房。
只是在路过李沁身边的时候，黑衣人小声开口，说了一句“跟着我”便不再多言。
声音冰冷，却带着一股天生的柔和。
女孩子？
李沁眨了眨眼睛，赶忙跟上了她。
酒家二楼的客房朴实无华，没什么太过珍贵的物件，走道上放了几盆植物，萎靡脆弱，一看就没见过多少阳光。
黑衣人用钥匙解开地壬间客房的房门，示意他进来，李沁跨入门槛，黑衣人便赶忙将其锁上，拉下那隔音用的沉帘。
要说什么事吗？
少年正思忖着这位黑姑娘到底要说什么，眼前却骤然闪过一道寒光，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柄匕首便横在了他脖颈前，上面泛着的杀意，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那些人引来的？”
李沁一惊，正好撞上黑衣姑娘抬头，她眼眶通红，脸色却有些发白。
一股血腥味绕上李沁的鼻尖。
她受了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