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6年12月15号，周末。
阴云密布的清晨，海蒂肃穆地贴着窗玻璃，凝望急急掠过的田野风景，俨然一副参加葬礼的表情。
火车摇摇晃晃地驶向纳格镇，远离热闹纷繁的街区，周围倏地沉寂下去。黑压压的乌云紧锁于穹顶，闪烁着零碎而短促的闪电；但还没有下雨，只能听见悒闷的、隆隆作响的雷鸣。
车厢里播放着悠扬的小提琴曲。过道另一边的某位乘客吃着东西，弄出小老鼠啃食薄饼一般的清脆动静。婴儿似乎被声音吵醒，母亲低声安慰一阵也无法止住哭泣。赛琳娜不受影响地闭上眼睛，靠着柔软的椅背歇息。
海蒂敲打着窗玻璃，窗外的风景逐渐从开阔的田野过渡到密集的山林。
每一片山林，不论地名有何差异，都让她感到一股莫名的怀念——源自于那些成片相连且形态相似的树木带来的熟悉。
回想十六岁，她曾和阿琳娜去过一次教堂周边的山林。
林木高耸茂密，弥漫着浓郁的潮水气息；沿途，小小的浅泽随地而嵌。
阳光竭力地穿过枝桠，在沼泽底部茂密的蕨类植物上投射斑驳的光影，而光似乎在穿越繁茂枝叶后所剩无几，若隐若现的光点伴随涟漪轻轻飘曳。
“这里面有幽灵！真正的——飘在半空中的灵体！”阿琳娜谨慎地措词。作为被教堂收养的孤女，她一面谨慎地选词，一面慢慢地说。“但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就前几天来教堂祷告的那位男性。”
说罢，她把双手背在身后，微笑地看着海蒂，一副并未说谎的表情。
“这种话被修女们听见，肯定会挨骂。”海蒂回应，“还可能关禁闭。”
“我已经习惯了。”
“不怕小虫子？”
“根本就没有。”阿琳娜说，一边用手拂去黏在衣服上的草籽，“都是用来吓唬你们的，虽然我也跟着起哄，但里面其实很干净。再说了，神父怎么可能让修女把我们关进脏房间？”
“可能吧，我还没有去过。”
“你又不犯错。”
海蒂沉默着向林间深处走，原以为学习黑魔法的行为必定会招致严厉的处罚，例如被修女们关禁闭，或是其他形式的惩戒；但修女们和神父知晓此事后，没有给予任何惩罚，反而决定在她年满十六岁的时候，送她去北辰市的赫尔沃魔法学院。
用神父的话来说：“关禁闭并非随意之举，需要有明确的原因，我不能以学习黑魔法为由送你进去，那样会给你引来闲言碎语。同样，我也不能把你驱逐出去，此举无疑会在你的人生道路上留下污点。但考虑到你卓越的魔法天赋，送你去学院进修，实则也是一种‘驱逐’——让我能不违背圣典守则的同时，断掉你与教堂的联系。”
林间的树叶沙沙作响，头顶上空偶尔能透过树叶间隙窥视的天空忽大忽小起来。远处响起几声犬鸣，听起来异常模糊，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处传来。没错，确实是迥异于现状的世界。海蒂之所以愿意陪同阿琳娜涉足山林，就是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告别——她即将前往新的世界。
“你怎么突然不讲话？”阿琳娜爬上隆起的小土坡，仿佛站立高台审视士兵的将领，“这一脸的凝重，很有大人的成熟！”
海蒂轻轻一笑，“明白什么是成熟？”
“修女们说，成熟就是懂得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那你确实不够成熟。”海蒂继续向前走，有好一段时间都默默地走，“穿着裙子爬树捉虫，下河摸鱼，在教堂里发疯似地跑来跑去...还喜欢偷吃小蛋糕。”
“这有什么不好？神父看我都乐呵呵的！”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故意放狗吓柏莎修女。”
阿琳娜露出恶作剧的孩子一般的微笑，从小土坡上跳进水洼里，溅起一阵水花，“谁让她总是板着脸，还打我手心！说什么要向你学习，但你总是安安静静，没有一点活气！”
“等你长大了回忆这些事情，恐怕会羞到抓挠手心。”
“说到长大，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
“不想留在教堂里？”
“我这样的人不能当修女，我——”话到嘴边，海蒂突然吞咽回去，继续向前踱步。黑魔法书籍的事情只有神父和修女们知晓，不能告诉其他人，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非议。
“可能会当一名魔法学教授。”久久，海蒂接着说，“我比较适合那样的工作。”
阿琳娜用兴奋的声音回应：“我想当探险家！”
“你也不留在教堂？”
“嗯...因为我太调皮了，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还蛮有自知之明。”
“这是什么意思？”
“对自己的情况和能力有充分地了解。”
阿琳娜撅起嘴唇，快速跑到海蒂身边，轻轻拨弄她长到腰际的灰白色头发。然后，她牵起海蒂的手，一起钻出树林，踏入鲜有人迹、微微凹陷的隐蔽洼地。接下来，两人跨过一座横架在潺潺小溪上的简易吊桥，手脚并用地爬进生长着茂密冷杉树的低矮丘陵。
“你肯定没有来过这里！”阿琳娜先一步走进去，时不时转过身对着海蒂莞尔一笑，“这里可是我的秘密基地！”
海蒂拉开两三步的距离跟在阿琳娜身后，提醒道：“我们离教堂很远了。”
“没事的，晚饭前就会回去。”
“一般你说没事，基本上都要出事。”
“那是因为有小混蛋向修女告密！不过我把他揍了一顿，以后应该不会再告密。”
阿琳娜说完这句话，沉默下去。海蒂时而用脚尖踢动地面的树叶，时而抬头仰望树林间的天空，在岑寂的氛围中专注地聆听周遭的细微声音。阿琳娜则迈着缓慢的步伐，仿佛在沉思重要的事情。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阿琳娜倏然开口，“我记得你想和我讲什么，但我把你拉到了这里。”
“对。”
“什么事？”
“就是——”
枝头上，一只羽色鲜红的小鸟在受到人类的惊扰后，怯生生地振翅飞起，发出一声悠扬的鸣叫。这时，阿琳娜激动地追向那只小鸟，似乎一心想要将它握在手里。如此一来，刚才的话题断无踪迹，这位活泼好动的小姑娘真的很容易被新鲜事物吸引。
“你看见了吗？”阿琳娜跑回来，两腮红得发紫，眼睛分外明亮，“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漂亮的鸟！要是有工具就好了。”
“会被修女骂的”
“我才不怕！”
阿琳娜拥有一头接近于男孩子的棕色短发，与海蒂长至腰际的灰白色秀发形成鲜明对比，性格也是天渊之别。正因如此，她经常拽着海蒂跑东跑西，似乎是希望通过自己的活力感染这位性格娴静的少女，让她变得和自己一样顽皮。
“哦！你是不是想说什么啊？”阿琳娜一脸认真地问。
海蒂看着怀表，摇了摇头，“应该还有时间，先回去。”
两个人默默地行走在悄无声息的杉树林里。小径上散见着昆虫蜕壳后遗留下来的白皮。阿琳娜调皮地踩上去，弄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海蒂则像寻觅失物似的，一边盯着地面，一边徐徐地走向教堂。
“找了你们两个好半天！”柏莎修女愤怒地低下头，她脸上的赘肉随之抖动，“你又带梅尔维纳去了哪里？！”
阿琳娜撇着嘴唇，一字一顿地回应：“这、是、一个、秘密！”
“赶紧跟着其他人去医院，约翰神父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可能熬不过今天，快去见他最后一面。早就应该去的，就是因为你带着梅尔维纳乱逛，大家都在等你！”
阿琳娜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像是随时会被暴风雨掀翻的小艇。随之而来的，她的睫毛一上一下地震颤，健康的面庞也慢慢失去素有的玫瑰色，呈现出脏兮兮的、近乎土灰色的苦相。
“快去！”柏莎修女又一次命令。
“马...马上！”
海蒂紧随阿琳娜的步伐奔向停靠在教堂外的蒸汽车，刚刚驱动身体，就被柏莎修女一把抓住后衣领，“你有阅读黑魔法书籍的罪行，不能去探望神父！”
“远远地看一眼——”
“你没注意时间？驶向北辰市的最后一班火车即将进站。”
“明天去又不是不可以。”
“在赫尔沃魔法学院这所崇尚时间秩序的学府里，你作为中途转入的学生，必须格外注重时间管理，力求给导师们留下好的印象，也算是对得起神父帮你写的推荐信。”
“这会把我显得冷漠无情。”
“你要是想，我可以把你阅读黑魔法书籍的事情告诉你的同龄。”
海蒂奋力摆脱柏莎修女的阻拦，执拗地跑向停靠在教堂外面的蒸汽车；等她跑过去，那辆蒸汽车早已驶离教堂，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走吧。”柏莎修女抓住海蒂的小臂，拖着她前往火车站台，并把她粗暴地推进车厢里，“包里装着你的个人用品，以及神父的推荐信。”
“你这样，显得我好无情！”
“阅读黑魔法书籍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教堂的人了，这里的人生老病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在你死后悼念你！”
柏莎修女冷冽地笑道：“千万别来参加我的葬礼。”
天空下起暴雨，仿似要淹没世界一般的特大暴雨。
窗户隔着奔流不息的冰冷雨水，亮起的白色闪电也是模糊不清。
海蒂敲打着窗玻璃，静静咀嚼回忆。
车厢里播放的小提琴曲不知何时变成钢琴曲。过道另一侧的乘客不再吃东西。婴儿像是哭累了似地止住哭泣。赛琳娜睁开眼睛，说了句“好大的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