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建在小镇的西南角,需要途经一条横架在河岸上的桥。
时值冬季,眼前的风景与照片中的大异其趣。
天空被厚厚的乌云遮蔽得不见一丝缝隙;灰蒙蒙、阴沉沉、冷冰冰的天光中,树木摇尽叶片的枝条如同鱼栅一般刺向穹顶。
河流几乎凝结成冰,将冻僵的水声播散四方。
看云,还要下一阵子雨。
海蒂牵起赛琳娜暖和的小手心,一边走,一边聆听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
“好舒服的声音。”赛琳娜瞥了海蒂一眼,像是在照顾她的情绪,“我记得您好像不喜欢雨?”
“这得分时候。”
“睡觉的时候...我都不敢翻身!”
诚如斯言,海蒂的睡眠质量很差。
侧睡时,她会觉得手臂酸痛不已,因此只能平躺着入睡,这一习惯常常让她被赛琳娜调侃为一具姿势标准的木乃伊。
对海蒂来说,每一次入眠都是一项艰难的任务。
任何声音——即使微弱至极,例如远处汽车模糊不清的鸣笛,在正常人耳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音——对她来说,都是足以扰乱宁静、引发烦躁的杂音。
像是一道刻在基因里的指令,如同原始时代的人们因为恐惧猛兽而胆战心惊,哪怕只是听到一声模模糊糊的嚎叫,也会立刻从睡梦中惊醒一样;海蒂在睡觉时,同样需要安静。
“可能是咖啡喝多了。”海蒂尝试寻找原因,“也可能是神经衰弱。”
赛琳娜沉默有顷,接着问:“和我睡在一起觉得不安心?”
“从小就这样...但也可能是不安心...”
“怎么会?”赛琳娜露出一副失落的神情,“我居然会让您感到不安心!”
“呵,趁我睡着做了什么,我都知道的。”
“原来您知道啊。”
“首先,人不可能完全摒弃感官进入睡眠;其次,我的身体——”
海蒂摇摇头,沉默不语。
赛琳娜能猜到她想说什么,大概是关于敏感的话题。
教授无疑是极为敏感的类型,倘若将世界上感受到快意的人群以圆圈的形式划分开来,她肯定位于对刺激反应最激烈的那一类人之中。
教授对此心知肚明。
不可能不知道。
完全没有道理。
因此,某一次事后休息,她袒露曾尝试过一些能够带来刺激的事情。
赛琳娜向海蒂询问详情,但她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了句“不小心蹭到了桌角”,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笑什么?”海蒂见赛琳娜一副沉浸于回忆的表情,“我们的目的地可是陵园。”
“啊...想了想以前的事。”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不是具体的事,是因为您很信任我,什么都愿意和我说而高兴。”
海蒂并未作出回应,一边欣赏周围风景,一边朝河对岸走去。
地面坑洼处聚集的一洼洼雨水,田里战战兢兢的蔬菜,以及潺潺流淌、清澈见底的河水;甚至于被雨水淋湿的屋脊都被她看在眼里。
眼前的一切景物似乎在尽情汲取冬季雨瀑中短暂的暖意,并将这份温煦传递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遮蔽天际的阴云,也不似往日那样沉闷压抑,反而给人一种莫可名状的亲昵,俨然以柔软的手合拢着小镇里的天地。
偶尔还能瞥见一两只避雨的小鸟,它们身披淡黄色的羽翼,徒劳无益地冲入雨幕,或用可怜巴巴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急速下坠的雨滴。
继续行走一段距离,拐入通向右侧的小径。
道路很小很细,不注意看容易忽略。
这一区域并无农田,唯见高耸茂密的野草,仿佛有意在教堂和道路之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将两者分开似的伸展出去。
沿着草间小径前行,迎来一段徐缓的坡路,继而变成颇为正规的石阶。坡势缓缓而下,圆柱形的教堂矗立其间,再往前便是黑压压的森林,如海洋一般涌向天际。
“别担心。”赛琳娜感觉到海蒂的紧张,宽慰道,“我们只是看看收养您的神父与修女。”
“有什么担心的?又不会从棺材里爬出来。”
“您这样讲——”
“走吧。”
海蒂径直掠过教堂,甚至没有朝里面瞥上一眼,直勾勾地凝视背面的陵园。透过黄铜色大门看去,雨中的陵园景象十分凄凉:稀稀落落地站着几个人,清一色撑着黑伞,悼念回归天国的魂灵。
“您还好吗?”赛琳娜担忧地看向海蒂,用手理了理黏在她嘴角上的发丝,“要是不想走路,我可以背您。”
海蒂站在陵园的大门前,久久迈不出一步,神父与柏莎修女的形象如同涨潮的波浪接踵而至地涌向大脑,把她的思绪推至奇异之地。
在那里,死不是和生绑定到一起的决定性要素。
在那里,死不过是构成生的无数要素之一。
在那里,死无非是脱离生的平行线而已。
“教授...”赛琳娜摸摸海蒂的头。
海蒂突然折身回走,步伐很轻,也就是用脚踩着细细撕开的报纸屑一般的声音。
“您不进去?”
“看一看就行了,本身也不重要。”
“撒谎,您愿意回来就证明——”
海蒂瞪赛琳娜一眼,吓得她把后半句吞了回去,然后用缓解气氛似的语调,说:“我有六年没回来了,这一次只是碰巧想回来,真的...没什么特别的...”
“我不信!”
“你是这么麻烦的女性?”
“难道您喜欢百依百顺、乖乖听话的?”
“倒也不是...”
海蒂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说辞,吩咐赛琳娜先去购买返程的车票。考虑到此时刚到十一点,没有着急退房间,打算吃过午饭后,在房间里休息到下午两点,再乘车离开。
赛琳娜前往售票厅,海蒂则坐在站台椅子上等待。
售票员一脸的无奈:“大雨导致山体滑坡,这里的路被堵住了,所有人都出不去。”
“具体要多久?”赛琳娜赶忙问。
“这个嘛...我们也说不准,但今天是不行了。”
“好吧。”
赛琳娜返回海蒂身边,将刚才的对话复述一遍,补充道:“今天没办法离开。”
“嗯。”
“您看着好冷静,还在想陵园?”
“不是,就...也没办法对着工作人员发火,又不是他们的错。”
“说不定是神明给您的机会,让您再去一趟陵园。”
“就是一排排墓碑——算了,还是去一次吧,省得你一直念。”
赛琳娜小声嘟囔一句:“您才是扭扭捏捏的麻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