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火车的线路恢复,还需要半天时间——严格来说,从早晨十点到下午一点。
海蒂无法等待那么长的时间,前往火车站的路上,引来了众多居民的侧目围观;待她抵达站台向乘务员确认线路情况时,恐怕已经有居民跑去教堂追问圣女为什么结束禁闭。
站台上,海蒂踱步巡视一圈,如同巡逻夜间校园的安保人员;最终,她选择搭乘一辆由铜管和齿轮拼接而成的伦斯汽车。司机预计,凭借这辆车的速度将在傍晚时分抵达北辰市;尽管行程缓慢,这也已经是站台为那些急于离开纳格镇的人们提供的无奈之选。
“小姐,”司机走上前来,身穿一件熨烫平整的蓝色制服,双手规规矩矩地贴在身侧,有一种因紧张而显得略微僵硬的姿态,憨厚地对海蒂请求道,“您能不能先付一半的钱?”
询问间,他的笑容遍布满脸,里面交织着折纹、皱纹与螺旋纹,像是往池塘里抛掷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紧接着,当他接过海蒂递来的钞票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绽放得更加灿烂,恰似火山边上冷却凝固的层层熔岩,海蒂从未见过谁的笑容陷入这样的形态,而且持续不变。
“绝对没有怀疑您的意思,”司机解释说,“就是以前...有顾客不付钱...”
海蒂点头回应,瞟一眼站台的入口,露出面对苦药的小孩子一般的表情。
“您在等人吗?”
“没有。”
“那咱们就早点离开?毕竟有一位和您发色相像的人,在这儿弄出了一些骚乱。”
海蒂看着站台入口,察觉到司机的视线在其脸部、身体及大腿之间游移,说道:“别端量了。”
“抱歉抱歉,要是没有等的人,咱们快些离开,再迟一会儿,估计晚上才能抵达目的地了。”
空旷的公路沿着山势蜿蜒而下,纵有倾斜的地方,也不会感受到颠簸。海蒂坐在伦斯汽车的后座,窗外的山林迎面扑来,再迅速消失于身后。道路泥泞不堪,轮胎碾压出两道清晰的水沟,在天光的照射下,映现出富有质感的黑褐色。汽车有条不紊地行驶着,伴随地形与光线的变化,影子在路面上斜斜地延展出去。有时候会被树荫笼罩,不见影踪,但会出现一些枝叶交错的黑色线条与圆点,掩映进伦斯汽车的后座。
“您是来纳格镇旅游的?”司机百无聊赖地问。
“差不多。”
“信徒?”
“这个时间又不是朝拜祭。”
“我只能想到这个,纳格镇实在是没什么玩的。”
海蒂并未言语,只是报以一抹含蓄的微笑,将目光投向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葱郁的山林、斑驳的光影以及曲折的道路,似乎化作了微弱可听的脑内回音,每一处景致都让她想起赛琳娜,脸庞慢慢流露出苦思冥索的表情。
“一个人不信宗教却遵守教义,这在逻辑上说得过去?”
司机睨一眼后视镜里的海蒂,问道:“您在和我说话?”
“又没有其他人。”
“存在这种可能性。”司机俨然一副过来人的表情,“教义包含了普世的道德准则和行为规范,诚实、善良、公正...即使某人不信奉特定宗教,仍然会在道德和伦理层面上践行教义。”
“这些品德都太高尚了,单纯是想悼念某人却碍于教义没办法过去。”
“莫洛科湾教堂?”
“差不多。”
司机握着方向盘,重重吐出一口气,感叹道:“这得是多严重的违规?!”
“确实挺严重。”
“您的事情?”
海蒂抓挠脸颊,欲言又止地说:“我有一个朋友就面临这样的困境。”
“身为信徒遵守教义没问题,但您前面说了,您的朋友不信教,想要悼念某人就大大方方地去。”
“可她在教堂长大,而想要悼念的人是神父。”
“哇哦...”司机说到这里,调整了一下情绪,“抱歉,您这番话让我有点惊讶,在教堂长大还能犯严重的错误,就是活该了。”
海蒂沉默不语。
司机继续说道:“长大就意味着您的朋友到了成年的年纪,肯定从小接受教堂的教育,在那种情况下还能犯错,完全是抱着伤害教育者的心态去的。”
“如果是小时候犯的错?”
“这就是教育者的问题了,没有将孩子引上正路。”司机说着再次看一眼后视镜里的海蒂,好奇地问:“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朋友犯了什么错?”
“说出来会吓着你。”
“那还是不说了,我怕一激动,把油门踩坏了。”
海蒂没有因为司机的玩笑话显露笑意,仍是一副凝重的神情,“你觉得这样的人,能够悼念神父吗?”
“不能进陵园,还是被勒令不能进去?”
“罪愆之人不得接近即将踏入天国的灵魂。”
“只是教义在我看来没关系,但您的朋友从小在教堂长大,就要看内心想法了。”
“什么想法?”
“后悔吗?”
海蒂一时怔忡,微微眯缝眼眸,仿佛置身于深邃且没有出口的隧道之中。她不自觉地攥紧拳头,连带着小臂都在颤动,随后快速松开,如此循环往复,无声地挣扎不休。
沉吟良久,海蒂试着在脑际内搜寻能够准确回应的语句,即将启齿之际,一瞬间的犹豫,令她终究未能给出明确答复,只是一阵轻轻地叹息,低语道:“不清楚。”
“毕竟是您朋友的事,但应该是后悔的。”
“你都不认识,怎么知道?”
“您朋友想要悼念神父,就这一点还不够?而且啊,您朋友没有前往陵园吧?感觉是一句废话,不然您也不会问我了。”
“确实没有。”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司机摇摇头,像老练的占卜师帮人解梦似地说,“您的朋友不信教却在教堂长大,真的不信教吗?能被教义阻止,不就是信奉着宗教吗?”
海蒂回应:“神父是教堂的人。”
“那就和您的朋友没关系,即使存在教义也应该神父遵守,而不是您的朋友。”
“可她犯了错。”
“您要这么说,就是莫洛科湾教堂的教义造成的。”
“为什么?”
司机耸耸肩,解释说:“您不是信徒,可能不清楚,莫洛科湾教堂对于犯错之人的惩罚往往具有延迟性,不会马上施加严厉的责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惩罚会越发逼近犯错的信徒,就好比——设想一下,您在工作中突然遭遇解雇,原因竟然是三年前的一次盗窃行为,这样的惩罚既突然又让人倍感痛苦。恐怕就是这样的事情,对您的朋友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导致她一直困于其中。”
海蒂默然无语,思绪飘回了神父得知自己要学习黑魔法时,满含无奈与忧虑的神情;回想起他曾说过,送自己去学院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驱逐;还有柏莎修女毫不客气地拽着自己走向火车站台的一幕。
司机的解释与过往经历惊人地契合,再加上赛琳娜说我故作洒脱,无可逃避地说:
我一直困于由莫洛科湾教堂的惩戒形成的茧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