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迎风返回公寓。
道路上,飞驰的蒸汽车的轮胎咯咯哒哒响个不停。
头顶传来小鸟的哀鸣。
鸟们找不到落脚点,惊慌失措地盘旋于钢铁森林,仿佛无数徘徊不去的魂灵,悼念着冥冥树木的物语;哀鸣声淡去,空中的小鸟姿影,随着西沉的薄暮,逐一消融进高楼大厦拉出的一道道斜楞的阴影里。
海蒂缩着身体,突发奇想地检查一番邮箱,从里面掏出一封沉甸甸的信。
信的封壳采用坚韧的羊皮,边缘磨砺得异常光滑,一眼就能辨认出手工制作的痕迹。信封的正面,用淡蓝色的墨水写着收件人的姓名与地址,字迹苍劲有力,一笔一划都像是用篆刻刀精心雕琢上去的。信封的背面,贴着一枚墨蓝色的邮票,图案中描绘着一幅迷人的海景,据此推测,应该是从蒂尔伯马寄来的。
海蒂怀揣信封,打开公寓住房的电灯——黑暗阴冷的领域因此有了光明带来的生机。
以往这个时候,她开门之前能听见收音机的声音,紧接着看见坐在沙发上仰望天花板的赛琳娜:那副蠢蠢的模样,简直像是脑袋里的某条神经断裂,造成的面瘫式表情。
“唉。”
海蒂叹了口气,总觉得有些不适应。
吵闹的小房就这么空了下去,收音机也只是冷冰冰地躺在衣柜的顶端;狭窄寂寥的房间,自然没有赛琳娜的身影——她没有跟随我离开纳格镇,执拗地留在那里,希冀着我能够回去。
“帝国晚间新闻...”
海蒂一边调试收音机,一边倾听主持人讲述最近的趣闻。
时间接缝般逝去,收音机里播报的新闻实在没什么乐趣;她暗自困惑,赛琳娜究竟是如何从枯燥乏味的新闻报道中找到趣味的?还不如拆开信封,通过字迹揣摩寄信人的心情。
但这封信是从蒂尔伯马寄来的,回忆与克拉拉的交谈,拆开信封会变成一道限时选择题——要么写下公民编号,要么静待信件自燃成灰烬。
电话铃响起。
“喂喂喂?”布伦斯故意压着嗓子,听上去就是一股子的不怀好意。
“怎么了?”
“克莱尔想办一场庆功宴。”
“下个周末。”
“你知道?”
海蒂喝一口牛奶,默默感受里面的各种添加剂,“吃饭的时候和我说了。”
“这小子...动作还挺快...”
“打电话就是确认这个?”
“真是多此一举,他有啥好事儿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海蒂没有说话,只是用鼻腔轻轻发出一声哼音。
“没事儿了,你知道就行。”
“先别挂。”海蒂凝望洁白的墙壁,“你上次说的批假,还算话?”
“干嘛?”
“我要回一趟纳格镇。”
“不是悼念了约翰吗?啊——”布伦斯拖长声音,如同一条笔直的射线。
“没办法,我要赶回来救学院。”
“到头来是我的错?”
海蒂耸耸肩,“说得那么严重,还想我心安理得地休假?”
“行~~”
“你同意了?”
“一定要看,别只是在附近晃一圈。”布伦斯说完,确认对方的存在,“喂喂喂?”
“能听见。”
“请假可以,但一定要去悼念约翰。”
“会的。”
布伦斯阴阳怪气地重复一遍:“会的~~我不清楚你多久去的纳格镇,但你从那里回来都没看望约翰…口头保证比谁快!”
“不然怎么办,给你带一撮陵园的土?”
“站在他的墓前,允许的话给我拍一张照片,把你和约翰都拍进去。”
海蒂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今天怎么...这么亢奋...”
“因为我这个老东西的执教生涯,没有任何污点!”
“就应该把今天的旁听课搞砸,省得你一天到晚...莫名其妙的...”
“还是刚才那番话,请假没问题——”
“就是必须去看神父。”海蒂出声打断,“可能的话,还要给你拍一张照片。”
“没错。”
“这算什么?请假太多次的惩罚?”
“为什么看望养父是惩罚?”
沉默。
布伦斯收敛嬉笑态度,严肃地询问道:“你难道对约翰没有任何感情?要知道,你差一点被野狗吃掉!他把你抱回教堂,教导你魔法,供你衣食无忧,还为你支付全部学费!”
“这是因为——”
“黑魔法。”
海蒂诧异地看向电话,“你怎么知道?”
“我和你说过,他给我写了很多封信。”
“一直不告诉我,心里这么能藏事?”
“这和你看望约翰冲突吗?”布伦斯反问,“因为教堂的教义?你不是规规矩矩的人啊!”
“因为神父。”
“他的身份注定会被教义架着走,但你不一样,有必要这么准守?”
海蒂迟缓地诵读一遍教义:“罪愆之人——”
“约翰六年前就去天国了,现在看一次能怎样?把他给扯下来?”
“你不信教,不明白里面的规矩。”
布伦斯沉思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说:“你刚来学院的时候,每时每刻都在宣扬对宗教的批判,现在,你可别告诉我,你内心深处...信奉着宗教...”
“那是因为柏莎修女把我拖走了,憋着一肚子火。”
“约翰病逝...是那一天吧?”
“嗯。”
“你骂的不是宗教是教义的无情。”
“可我犯了错,就应该接受惩罚。”
“那你回去做什么?”
“赛琳娜还在纳格镇,我要去接她。”
布伦斯轻叹一句:“你总能找一个理由,让你的行为正当化。”
“实话实说。”
“就是迈不过心里的坎,哎哟,往前挪一挪!”
海蒂看向窗外,眺望西边的云层浓浓的火色,“这不是尊重神父?他信奉了教义一辈子,我也应该——”
“这么为别人着想,会失去自我。”
“你这...还要我怎么说?”
“被戳中了?”
“怎么可能。”
“拗!拗得像头牛!”
海蒂妥协地说:“我会去看望神父。”
“希望是真的。”
“和你聊天以前,有两个人和我聊过同样的话题,其中一个说:我一直在内敛地逃避;另一个说:教堂的惩罚具有延迟性,导致我深陷囹圄。而你,说我迈不过心里的坎儿。”
“都挺对的,但三个人劝你都没能让你回头,我——你知道我身体不好,想把我气出病?”
“加上你是三个。”
“唉,梅尔维纳,你的执拗性格到底和谁学的?你——”
海蒂挂断电话,等了一会儿,面对墙壁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怎样,赛琳娜在等我。”
“神父呢?他临死前把别人当成了我...”
墙壁当然不会说话,更别提发表意见,仅仅是无言地反射着晚霞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