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阿琳娜将小金库内积攒的钱币倾倒在床上,仔细清点一遍金额,全部揣进兜里。
钱币沉甸甸地拖坠着修女服,使得轻便合身的衣裳看上去像一张松弛的面皮。
对阿琳娜而言,衣服松垮根本无关紧要,因为修女服的设计,即使松垮也不会特别暴露。
但当她逐一掏出硬币购置车票时,还是从旁人逗趣地侧目,与售票员无奈的笑容当中体会到尴尬。
登上火车以后,阿琳娜闻到一股从衣服内飘散而出的汗臭,又一次在心中懊悔自己的冒失与焦急。
昨天,一直顶着烈日奔来跑去,汗水早就渗透进衣服的纤维;今天,无论如何都应该穿一件新衣。
有必要这么急?阿琳娜自问,我要去的,可是完全陌生的市区——就像枯井里的青蛙跳出赖以生存的小天地——竟然携带汗滋滋的臭气!
阿琳娜绷着身体,拘谨地坐在座位上,时不时瞥一眼旁边阅读杂志的男性,等待着他因为衣服的汗臭皱眉捂鼻;另一方面,又担心他真的做出此类举动。
惶恐的脑内小剧场,把她变成了一个矛盾且敏感的自我意识体。
阿琳娜慢慢地深吸一口气,通过窗外急急掠过的风景,转移心中的焦虑。
一座座山峦起伏着连成一排,树林紧挨紧靠地倚山而立,模糊得像一团揉碎的绿色废墟,即使火车驶进也没有清晰,无休无止地从眼前向身后退去。
尽管目光胶着于飞驰的山林,阿琳娜的内心却好像浸泡在浑浊的潭水之中。
她想,近日发生的事情一定是幽灵,不受约束的灵体,肆意操纵着自身的情绪朝糟糕的地方迈进。
这里面既有对旁人因为汗臭捂鼻的担心,又有约翰神父临终前的歉意,以及梅尔维纳的离去。
前两个没办法改变。
我不可能脱掉沾染汗味的衣服,更不可能将神父唤醒,就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梅尔维纳——为什么这么想?
好像我是一个需要依附梅尔维纳,才能缓解内心压抑的女人。
我只是想知道离开的原因。
无论怎么自我安慰,我需要梅尔维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
阿琳娜低垂眼帘,自从约翰神父患病以后,所有的一切就朝着陌生的地方前进。
“熟悉的环境将会崩坏得彻彻底底!”脑际深处飘出一个念想,“早晚而已。”
“不是的!”另一个念想反驳,像是小天使与小恶魔的角力,“知道梅尔维纳离开的原因,就可以重新开始!”
阿琳娜低低说了一句“讨厌”驱逐脑内相互拼杀的两股声音,随后发觉旁边的男人投来一道诧异的眼神,脸庞由此染上一层难看的紫红色,赶紧道歉:“对不起...我在自言自语...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男人合上杂志,浅笑着摇摇头,将目光射向窗外无休止重复出现的山林;他的这一番举动让阿琳娜陷入非常严重的窘迫之地,就好像带着善意关怀一个傻子,即使没有智力上的缺陷,也让阿琳娜的紧张反应看上去与痴呆无异。
我明明...
阿琳娜愈发不理解自己的内心,与纳格镇的居民相识时根本没有这样强烈的尴尬反应。
那时候的他们也是陌生人,和坐在邻座的男人没什么区别。
思来想去,离开了熟悉的环境。
这趟前往北辰市的火车,不仅在地理距离上削弱了她对故土的依赖,更在无形之中扩大了陌生环境带来的过敏,而纳格镇居民赋予的“自来熟”的赞誉,自然也在这一刻粉碎殆尽。
“前方到站北辰市。”
机械广播音萦绕于头顶,阿琳娜的思绪倏然收紧,感受到座椅随着火车的减速而轻微摇晃。
遥远前方,毗连的工厂喷吐出浓烈的雾色蒸汽,与逶迤的白云攀缠到一起。
火车即将驶入工业区。
阿琳娜一边无措地抓弄发缕,一边观察周遭乘客的动静。他们或翻阅书籍,或摊开木桌歇息,或起身向门边靠近。如此种种稀松平常的举动,竟然让阿琳娜的身体怦然震响,好像有一群不谙世事的小精灵,用她的心脏练习蹦极。
随着车厢门缓缓开启,阿琳娜迈入络绎不绝的站台。只是轻轻呼吸,立刻被一股浑浊的空气侵袭,引得她猝不及防地剧烈咳嗽。空气仿佛具有锋利的边缘,在她的呼吸道横切直戳,一下一下,刺激着黏膜。繁忙路人对此的反应,不过匆匆一瞥,但那种眼神——像是发现冰柜里,有一条冻了很久腐烂发臭的鱼。
阿琳娜捂住口鼻,眼睛微微合闭,露出一丝难堪的神情。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将肺部隐隐作祟的空气排出去,紧接着以同样的谨慎速度吸入新的空气。
“需要帮忙吗?”
“不用,谢谢。”阿琳娜微笑着向乘务员摇头,然而对方并没有离去,反而露出一副轻佻的怪异神情。这让阿琳娜感到有些不自然,困惑地询问:“怎么了?”
“你挡着别人上下车了。”乘务员直截了当地说。
阿琳娜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轻声道歉。
乘务员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就像透过窗玻璃窥视某处房间的风景,“就算是第一次来,也请稍微注意一下周围,大家都很忙的。”他说完撇撇嘴,既像是善意提醒,又像是讥讽之语。
“很快就走——”阿琳娜欲言又止地收住话尾,眼见乘务员转身,向他提出一个问题:“请问,您知道昨天有哪所学院开学?”
“每一所学院都是昨天开学。”
“这样啊...”
“你是来这儿找人的?”
“海蒂·梅尔维纳。”
“我不认识什么梅尔维纳,”乘务员抬腕看表,“但如果是北辰市的学院,就只有赫尔沃和潘德罗。”
“在哪里?”
乘务员面对询问,默默抬起右臂,指着站台尾部的墙壁,他的动作流畅而自然,就像一条栖息于水族馆、训练有素的鱼。
阿琳娜捂住口鼻,向乘务员道一声谢,缓缓向地图走去。地图随着步履越来越清晰。纸张有些泛黄,边缘微微卷起。她在地图面前站定,只是一瞬间就被密密麻麻的黑字弄得头晕目眩。整张地图全是用于注释的线条与字迹,不禁让阿琳娜怀疑:这真的是为旅客提供方向的便利性物品?
她扬起脸,仔细寻找地图上的赫尔沃和潘德罗两所学院。发现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潘德罗靠近工业区的火车站台,而赫尔沃学院则靠近北辰市的中心点。由于下午要返回纳格镇参加公众瞻仰,只能选择一所学院,阿琳娜选择了距离车站较近的潘德罗学院。
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前往赫尔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