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沃学院与潘德罗学院,坐落于北辰市截然不同的两条街区:踏出火车站台,朝一个方向走去,必然会失去前往另一所学院的可能性。
对于阿琳娜而言,两个学院都是未知领域;但为了准时返回纳格镇,只能依照时间选择距离车站更近的潘德罗,就在火车站以东的工业区。
因为时间关系,寻找梅尔维纳的任务似乎退居次席,变成了行程中的附带品,如同用餐完毕,顺手从餐厅桌上取用的免费饮品,既非主菜,也非刻意追求,只是自然而然的行为。
如此思索,竟让阿琳娜的心脏充盈不安分的小颗粒。
她尝试深呼吸,透过紧捂口鼻的指缝,吸入浑浊而沉重的空气。
无论有没有找到梅尔维纳,我都要回去。
夏日的阳光异常亮丽,将行道树的阴影如碎花一般斑驳地印在地上。无风,亦无树叶摇晃音;树荫看上去像是自古以来就镌刻于地表的痕迹。空气裹挟着高温,恍惚听见窸窸窣窣的干燥声音;拇指大小的蚱蝉趴在树上嘶鸣。
一路上,阿琳娜热得疲倦无语。
工厂烟囱排出的废气,不绝如缕地爬上天际。人行道内嵌的排水渠流淌着粘稠的墨绿色液体,如同陈年的铜锈,看不出稀释过的痕迹。液体散发出刺鼻的硫磺气息。周围的路人似乎对这种味道习以为常,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即使看见修女,也是一副呆板且缺少活力的表情。
阿琳娜用手轻轻扇风,试图为自己带来一丝凉意,但扇出来的风混合着热气。她抬起另一只手,利用宽松的长袖,擦拭脸颊上的汗珠。脚下的街道脏乱不堪,呈现出被工业尘埃侵蚀的痕迹。耳畔充斥着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以及机械运转的低沉轰鸣。
继续深入工业区,阿琳娜看见一面倚靠墙壁的长方境,似乎是专为下井工人清理身上污垢准备的。
她缓缓靠近长方境,开始端详自己:修女服失去原本的素净,深色布料上的白色汗渍清晰可见,像一条条古怪的曲线。额头上,鼻尖上,悬挂着晶莹的汗珠;一缕缕湿透的发丝,紧贴在她的脸颊和脖颈周围,看着就像是从沼泽底部爬出来的东西。
“这样子——”阿琳娜抓理发缕,“要怎么见梅尔维纳?到校门口,肯定会被当成奇怪的人拦下来!”
“听校长说,你是修女?”阿琳娜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宛如簌簌作响的雨滴。“我记得你对宗教毫不客气——”话语在空中悠悠荡开,既像是无意间提及,又似乎蕴含深意,“竟然是修女!”
“不是修女。”
“真的?”
“嗯。”
阿琳娜静静站立于长方境投下的隐蔽阴影里,观察交谈的两位女性。她们站在街道的另一边,身穿色彩鲜艳的校服,与工业区的灰暗色调形成鲜明对比。其中一人挥舞手臂,摆弄鼻梁上的米黄色墨镜;另一位则留着长到腰际的灰白色卷发,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镜子的位置恰到好处,为阿琳娜提供了一个不被注意的观察点,使得她能在暗中谛听两人的对话。
“真的不是修女?”米黄色墨镜继续问,“为什么校长说你是修女?”
小灰毛伸欠地回应一句:“因为我在教堂长大。”
“这样不算修女?”
“为什么在教堂长大就是修女?”
米黄色墨镜一只手插进裤袋,另一只手抓住铁栏支撑住摇晃的身体。“因为大家都会这么认为。”她说着,好看地一笑,用指甲刮去额头的汗。“你不认为?”
小灰毛摇摇脑袋。
随之,从她后脑勺倾泻而下的长卷发,如同用一大片油灰做成的云,结实而笨拙地摆动起来。
阿琳娜静静观察着,小灰毛对“修女”一词的反应于情于理,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修女。小灰毛摇晃脑袋,连带着头发一起晃动的模样,不禁让阿琳娜想起不甚久远的过去:那时的小灰毛喜欢躺在巍峨槐树的庇荫之下,凝望天空中流移的白云;自己则坐在旁边,帮她梳理卷绕的发缕。野草弯弯地摇晃着,像波浪一样层层叠叠、由近及远地滚动过去。
“我对那里没什么感情。”小灰毛回应,打断了阿琳娜的思绪。
“明明把你养大——”
“听起来或许有些无情,但是她们自找的。”
米黄色墨镜就此沉默,似乎在思索话语之中的深意;阿琳娜看着小灰毛,对她的回答感到不可思议。
“具体别问。”小灰毛提醒一句,“我不想提。”
“好吧~~你挂念那里的朋友吗?”
“教堂?”
米黄色墨镜古怪地撇嘴:“当然啦!”
“应该没有朋友。”
“应该?”
“可能存在这样的情况:某些人视我为朋友,而我却未曾以同样的视角看待她们。”
“你还真是个怪胎!”米黄色墨镜毫不客气地说,“带着这样的想法,不会有朋友的。”
“教堂的朋友——”小灰毛捏住下颌,放低声音,慢慢地、一字一句地、犹疑地说,“我不会和那里有联系。”
阿琳娜倾听着,感觉心脏一抽一抽地收缩。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异样的疲惫,仿佛很早以前就积累了,自己却没有留意,直到今天终于发现似的。
“应该去赫尔沃学院。”阿琳娜幽微地说,“我选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