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0年6月19日，一个注定被纳格镇居民铭记的日子。
男士们身着正装，女士们则穿着素雅的长裙，统一的黑色色调，他们先是在教堂的门边脱掉鞋子，然后踩着新铺的深红色地毯，鱼贯进入房间。
根据教堂的规矩，神父收养的小孩坐女神像的左边；柏莎等一众修女，安坐在另一边。
透过昏暗的正门，阿琳娜看见数不清的蒸汽车，乱七八糟地停在草坪上——远行异乡、奋力拼搏的纳格镇居民，在约翰神父下葬的日子，回到了孕育他们童年的土地。
这期间，阿琳娜神游着思绪；目光虽然落在排队弥撒的哀悼者身上，但她的心已经飘向远方。柏莎修女警告过，需要演讲或调动人心的环节，都由她亲自操办。作为被神父收养的孤女之一，阿琳娜只需要静坐，什么都不用操劳。
阿琳娜的手指摩挲着板凳边缘，感觉触摸了一块滑溜溜的苔藓。周围的低语和祈祷，微弱得难以听清，似乎是从世界的缝隙溜进来的。这种情景，让她想到某段回忆：寒风簌簌吹打着叶片，天空凝结成团的云朵久经不散。约翰神父坐在窗边，屋子里只有壁炉亮起的火焰；给予他的身体难以形容的阴影，像是被拘束袋套住的萎缩的猴。
约翰神父透过深沉的黑暗，直直地看向阿琳娜的眼睛，提出了一个思索许久的问题：“梅尔维纳为什么不想当圣女？”
房间青黑透红，静谧得令人喘不过气。
唯一打破沉默的，仅有壁炉发出的炮仗一般的木头爆裂音。
“因为不喜欢。”阿琳娜回应。
“大家都想当圣女。”
“梅尔维纳又不是大家。”
约翰神父沉默地看向壁炉，似乎在思考阿琳娜的话。阿琳娜将头转向窗外；天空如同一大片黝黑的油田，滞重而不露声色。
这时候，约翰神父随口一问：“你想不想当圣女？”
“我能成为圣女？”
“如果能改掉顽皮——”
“那样就不是我了！”阿琳娜摇晃脑袋打断道，“我是顽皮的谢莉尔！”她说到这里，继续将话题朝前推进：“您把这件事告诉梅尔维纳了？”
“只是提了一句，没想到她的反应那么强烈，说什么‘笼中鸟’‘限制自由’之类的。”
“像是梅尔维纳会说的话。”
“当然啦，你以为我在胡编？”
阿琳娜稍加思索，提议道：“我可以去劝劝她。”
“还是别给压力，我担心她会做出一些错事。”
“能做什么错事？”
约翰神父舔舐嘴唇，含糊地说：“她对魔法很着迷。”
阿琳娜的目光落在神父身上，他的身影在火光的投射下显得异常巨大，但真正的、坐在藤椅之中的形体，只是一个苍老的皮包骨而已。
继续思索。
约翰神父还说了什么。
完全没有印象。
记忆顺畅地从脑袋缝隙里溜了出去。
阿琳娜眯缝眼睛，笃定这只是暂时性失忆，和医学上出现的全面丧失不同。可是，某些时候想不起某些事情，极其令人不安，感觉上与昏迷不醒的植物人无异。
“谢莉尔！”旁人轻轻推搡阿琳娜的肩膀，“快站起来！起来！”
阿琳娜拽回思绪，看到哀悼者纷纷起立，脸上带着肃穆的神情。她也跟着站起来，尽管脑袋还若有似无地浸泡在名为“回忆”的溶液里。
柏莎修女从教堂的最里面走到门边，带领众人穿过青石铺就的路径，前往墓区。阿琳娜和其余收养的孩子尾追其后，一路上，她的目光紧锁着抬棺的四位壮年男性，他们步伐稳健，将约翰神父的棺材缓缓送入安息之地。
随着下葬时的经文响起，无数泥土纷纷洒落，逐渐填满约翰神父的墓坑。阿琳娜静默地站立一旁，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棺木内的神父形象，估计与回忆里并无二致，像一只风干腐化的猴子。她想到这里，赶忙拍打脸颊，不能对逝者不敬。天空万里无云，燥热的风徐徐吹过墓园，可以从中嗅到栀子花的香气。
葬礼结束以后，柏莎修女召集教堂人员开了一次会议，讨论今后的打算。
一些修女想要远行，将约翰神父的思想传播出去；另一些被收养的孩子，主要是男孩，想见识广袤的世界，女孩子们则催促着柏莎修女钦定圣女，对此，柏莎修女不说一语。
阿琳娜没有参与讨论，折身返回教堂宿舍，将桌上精心准备的、用来庆祝梅尔维纳生日的小蛋糕丢进厕所。
随后几日，教堂的宁静被一阵阵离别打破。修女们逐一收拾行囊，踏上各自的旅途。阿琳娜清晰记得她们离开时，柏莎修女脸上的不舍，看起来比约翰神父去世时还要难过。紧接着是男孩们，昔日繁忙的走廊渐趋冷清，只剩下寥寥数人，柏莎修女的身影在空旷的大堂徘徊；呼吸之间都携带着一股寂寞。
关于圣女的甄选，柏莎修女迟迟未公布讨论结果，不用想也明白，这些修女从始至终只认可梅尔维纳。
日子一天天过去，满怀期待的女孩们，渐渐失去等待的耐心，相继离教堂而去。
每当念及此处，阿琳娜都会感到一股讽刺：以仁慈善良著称的约翰神父，收养了那么多小孩，竟然没有一人愿意留在教堂。
“你还没有走？”
“为什么要走？”阿琳娜看着柏莎修女，感觉她的身体比以前佝偻了许多，“您都没有公布结果。”
“梅尔维纳最适合。”
“这里只有我。”
“成为圣女的训练很苦的。”
“如果坚持下来，能成为圣女？”
柏莎修女转动浑浊的眼球，用孱弱的嗓音询问道：“没有选上，你会走吗？”
“您希望我留下来？”
“一群烦烦叨叨的家伙——试一试吧，如果没能坚持下来，你可不要怪我。”
阿琳娜点头，彼时的她还不明白柏莎修女为何突然转变态度；随着柏莎修女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她开始有所感悟：恐怕是柏莎修女自知时日无多，渴望在生命即将落幕的最后阶段，能有一个人陪伴自己。
至于圣女的训练，无非是强加于人的练习，柏莎修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阿琳娜通过，但她选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