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的训练期限两年,始于夏天;于是,以安葬约翰神父的夏天为界限,阿琳娜的人生,变得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好比锋利的斧头把山脊劈成两半,前后的植物群随之骤变。
训练的最初阶段,阿琳娜有很强烈的排斥反应,既像是夜不能寐的失眠患者,又像是灵魂游离于躯壳之外的尸体。太阳还没有升起,她就会睁开眼睛;刷牙、穿衣,一切动作变得简洁而迅疾,随后急速向教堂的花园奔去,开始一天的礼仪训练,这是成为圣女必不可缺的部分。
到了晚上,独自一人返回空荡荡的宿舍,阿琳娜会倚靠在床边,痛骂训练强度的不合理。在她面前,房间的晦暗仿佛一道巨大的裂口;所见的只有由空虚化作的厚重阴云,所听的唯有压迫至鼓膜的深邃的沉默。
休息的时候,阿琳娜会帮助柏莎修女打扫教堂的卫生,但不会和她聊天。即使有非常想要倾诉的时刻,阿琳娜也只是紧咬嘴唇——因为柏莎修女说过:“圣女是不会说废话的。”
一个月的时间悄然流逝,阿琳娜习惯了训练强度,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尽管身边有柏莎修女,感觉上与独自一人毫无二致。
久而久之,阿琳娜变得寡言少语,不再关心世间发生的事情。累了,便关在房间里睡觉;或是,在教堂漫无目的地散步。那些进入教堂的镇民,一看见阿琳娜,就像是在看一种珍稀动物,对柏莎修女感叹道:“真是个漂亮的乖女孩啊!”接着又添上一句,“以前可从来没见过。”也是在这个时候,阿琳娜意识到自身改变会带给周围人怎样的印象变化。
阿琳娜每天都会更换衣物,一周洗四次澡;她把个人卫生看得很重,几乎到了仪式化的程度。洗衣服、洗澡、刷牙,每一项都是不可或缺的日课。在饮食上,严格遵循柏莎修女设定的标准,苛刻地管理着自己的体重。有时候感觉到饿了,会进厨房拿一小撮面包碎末。到了睡觉的时间,阿琳娜就像服药一般,精准地量取一小杯清水,以防夜间口渴。那段时间,一个梦都未曾做过;即使偶有梦境光顾,也是想不起来的残缺脉络——梦境这种东西,早就从意识的一端,沿着光滑的斜面滑向另一端的虚无。
把阿琳娜推向圣女的缘由,其实很清楚:约翰神父的离世,自是不必多言的重击;昔日的伙伴一个个离去;再加上梅尔维纳对教堂的绝情,以及修女们面对这般情景,仍认定梅尔维纳为圣女人选的坚持。
种种因素累积到一起,一块接着一块,筑成一道无法绕行的墙壁,让阿琳娜的面前只剩下一条笔直的、不容置疑的路径,但这份看似坚定不移的选择,实则蕴含着阿琳娜内心的愤意——是对梅尔维纳的绝情与修女们固执选人的回应。
想放弃随时都可以放弃,只需要简单说一句话,可比控制饮食和训练来得容易;然而,一旦阿琳娜真的选择放弃,无疑会坚定柏莎修女选择梅尔维纳作为圣女的决心,并且,她可以想象出柏莎修女的轻蔑言语:“就知道你坚持不下去。”
就这样,阿琳娜一边暗自打退堂鼓,一边坚持训练,心中反复琢磨一个问题:柏莎修女对于圣女人选的决定,是否已经朝着自己靠近?
这种矛盾而奇异的心理状态,宛如圣典故事中的人物,不幸被巨鲸吞没,只得在幽暗的鲸腹之中苟延残喘,阿琳娜感觉自己也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巨物吞噬,困顿于腹腔之内,呼吸着腥臭而窒闷的空气。
日复一日,阿琳娜迎来了自己的十九岁生日,那一天,她通过了柏莎修女的训练测验,至今仍能记得柏莎修女流露出的难以置信的眼神,如此高强度的训练换作一位成年男性都可能坚持不下去,更别提一位瘦弱的女性。
“做得好。”柏莎修女说着,将测验单折叠起来。苍黄的肌肤,一点点泛起白色。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交错的皱纹,脊背一天天弯曲下去。如今,她需要抬起头,才能看清阿琳娜脸上的表情。
“继续一年半载。”阿琳娜回应,“我就能成为圣女。”
柏莎修女没有说话,步履蹒跚地返回教堂,担忧阿琳娜真的通过所有训练,到时候怎么办?训练只是糊弄你?说这样的话未免太过残忍。在她的印象中,阿琳娜历来是一个对事物仅有三分钟热度的孩子,而今竟能坚持这么久,简直难以置信。
于是,柏莎修女刻意提高了训练的难度,寄希望于某一项能触及阿琳娜的极限,让她萌生退意。出乎意料的是,阿琳娜坚持了下来,不曾有过一丝动摇。这样的情况持续发展,使得柏莎修女的内心始终笼罩着一股忐忑不安的情绪,身体因此衰弱下去。当她目睹阿琳娜细心照料自己,忍不住吐露实情。
阿琳娜对此不言不语,向着汤勺里的药水吹气。
“谢莉尔...”柏莎修女再一次开口,“我骗了你...犯了说谎之罪行...”
“您只是没有认可我。”
“我——”
“这件事对镇民来说不是好消息。”阿琳娜把吹凉的汤勺送进柏莎修女的嘴里,“顽皮的谢莉尔怎么能当圣女?根本就不是这块料。”
“信徒的认可很重要。”柏莎修女顺着话茬说下去,“就算你已经改变了,但你一直待在教堂,人们对你的印象还是以前的。”
“大家都喜欢梅尔维纳,讨厌谢莉尔。”
“不是的。”
“不是吗?”阿琳娜脸色一沉,直勾勾地盯着柏莎,“那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害怕我通过不合理的训练?还是害怕我成为教堂的圣女,让教堂蒙羞?还是你的心里永远只有梅尔维纳一个人?照顾你的人是我,陪伴你的人是我,打扫院落的人还是我。梅尔维纳离开纳格镇很久了。柏莎。很久了。”
“谢莉尔...我...神父选择了梅尔维纳...”
“就是说,你们当初的讨论,一直围绕着梅尔维纳?”
“没有更好的选择。”
“即使是如今的我?”
柏莎修女不再回答。
阿琳娜默默喂药,忽然想到医生的叮嘱。医生在白色的病房里,眉头紧锁地对着病历单左看右看,似乎在权衡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迟迟没有开具药物处方。
最终,医生叹息一声,拿起笔在处方上写下一连串难以辨认的字符。他抬头,目光透过眼镜边框严肃地看着阿琳娜,叮嘱道:“不要一次性熬太多。”
“多了会怎样?”
“是药三分毒,会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