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莎修女的病情一天天加剧,有时候会在夜晚惊醒,惊恐于卧房的漆黑环境。
以前,还有能够聊天的同寝的修女;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疏远与孤寂,像是延绵几百公里的电话信号,被一台无形的巨大绞车紧紧地搅动着。寸断的呼吸似乎并非来自自己,如同穿过树林间的疾风,一阵一阵的刺激着柏莎修女的耳膜。
柏莎修女凝望黑里透白的天花板,对前来安慰自己的阿琳娜说:“我做了一个梦,变成一根被人折断的树枝。”阿琳娜没有回答,轻手轻脚地整理被褥。她继续说:“谢莉尔...我恐怕就要死了...”这时候,一只乌鸦停靠在窗台上。柏莎修女不再抱怨疾病,她开始说:“这几天我一直睡不好,照镜子看自己的舌头,就像在看一滩泥。”于是,阿琳娜顺着想象舌苔上的泥,那种生长在井沿和破旧的墙角,堆积着蚯蚓的淤泥。
“遵照医生的嘱咐喝药,”阿琳娜终于开口,“很快就能好起来。”
“对不起...我骗了你...”
阿琳娜微蹙细眉,就像是在说“够了”,甚至伴随着咋舌——声音虽轻,但还是足够让柏莎修女听清。柏莎修女闭嘴不语,大多与咋舌声有关。阿琳娜接着说:“现在道歉...没什么意义...”
“谢莉尔...别抛弃...”
“我哪里都不去。”阿琳娜轻声安慰,抚摸着柏莎修女枯草一般脆弱的头发。
她的身体,与患病的约翰神父惊人的相似,都经历过无法进食的困境,任由存储的脂肪无奈燃烧,给身体带来难以言喻的、近乎畸形的病瘦。
“我睡不着了。”
“那就不睡了。”
“谢莉尔...我很想让你当圣女...但是...”
“现在说这种话,”阿琳娜缓缓吸一口气,房间的空气弥漫着柏莎修女身上特有的岁月痕迹,一种交织着药味与死皮沉淀的臭气,“是因为你知道自己的命在我手里?”
“你是个好孩子,就是有一点调皮。”
“现在看我,还调皮?”
柏莎修女摇摇头,“让我有点恐惧,一天天看着你,越感觉不像你。”
“哪里不像?”
“沉默、安静、做事麻利,变得好像——”柏莎修女不再说下去,那个名字已然成为阿琳娜心头的禁忌,“你有没有想过招一些新的修女?”
“莫洛科湾教堂的负责人是你。”
“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下床都费劲,更别提动手写字。”
“会好起来的。”
“感觉药物没什么用,我的身体一天天衰弱,就连大小便都要你负责,会不会很麻烦你?”
阿琳娜摇头以作回应,她的面庞在烛火摇曳的光照下,显得白里透红,像涂了油彩似的闪闪发光。抿成直线的嘴唇的两端,微乎其微地下垂,泄露了内心深处与表面回应不尽相同的思绪。
从这一天起,阿琳娜将药剂的用量调回正常水平。
眼看着另一个人——因为自己的行为——加速向死亡的深渊迈进,她的良心就备受煎熬。
柏莎修女日益衰弱的躯体,愈发沙哑而枯萎的嗓音,日复一日地萦绕于阿琳娜的脑际。
她非常清楚地明白,继续纵容内心的恨意,绝对会造就无可挽回的结局,同时,她也深刻体会到一个不易洞察的真相:尽管修女被世人颂扬为善良与仁慈的化身,但终究只是一份职业,在人性的复杂面前,任何人都可能背离神圣,做出不可宽恕之罪行。
由于柏莎修女的病情,还在教堂活动的修女,只剩下阿琳娜一人。她依然遵照日程表,坚持进行每日训练,阅读记载圣职魔法的典籍,余下时间全心全意地照顾柏莎修女。夏天的尾巴悄然逝去,周遭葱郁的树林褪去生机,凋敝的栗黄色枯叶铺满小径。照顾柏莎修女的间隙,阿琳娜会驻足观赏秋景,感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宁静。
偶尔,阿琳娜会与前来祷告的镇民攀谈,记得柏莎修女说过:“信徒的认可很重要。”她渴望通过这种方式,赢得众人的好感,为自己成为圣女增添一丝可能性;然而,阿琳娜总是站在昏暗角落,骨子里有一种过去的顽皮会给镇民们不良印象的畏惧。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琳娜的秀发从最初的肩部一路长到腰际。与此同时,棕色的发缕随着学习圣职魔法的进度,染上一层霜白。对此,柏莎修女毫不客气地警告道:“这是魔法回路畸形的表现!说明你并不具备学习魔法的天赋。”这番话,无疑为阿琳娜的内心投下一道沉重的阴影。
“小修女?”慕名而来的镇民四处张望,“声音好听的小修女?”
“有什么事吗?”
“听说柏莎修女招了一位小修女,就想过来看看。”
阿琳娜隐身于教堂的阴暗角落,想来近日的镇民似乎更多是出于好奇自己的态度而非虔诚之心踏入圣地,心中不免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无奈:“教堂乃净化心灵之圣所,并非满足私欲之场域,请祷告的诸位怀揣敬意,莫让世俗之念亵渎了神圣之地。”
“说得在理!”
“烦恼可以向我倾诉,闲言碎语还请藏在心里。”阿琳娜轻声低语,既是维护教堂的庄严,亦是对镇民心态变化的一种抗议。
“抱歉抱歉!自从约翰神父遗憾离世,亲切的修女们又相继离开,再加上柏莎修女不幸病倒的消息...这种时候,新来了一位修女,自然会引起我们的兴趣。更何况,柏莎修女迟迟未公布圣女人选,我们就怀疑...可能是你...”
“因为我是新来的?”
“呃...对...”
“我不是新来的。”
“真的吗?明明大家都走了。”
阿琳娜静静站在原地,但在斜斜的阳光照射下,以不可思议的清晰度与纵深感浮现在昏暗里,记得上一次,她像无人在意的灰烬,但这一次,很快就引起镇民的注意。
“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镇民略显激动地说,转头望向身旁的另一位镇民,“你也有这种感觉,对不对?”
身旁的镇民颔首同意:“坐在树下看书的安静小女孩!我记得你。”
“叫什么来着?”
“海蒂...海蒂·梅尔维纳...绝对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