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慢慢穿衣,无意间,瞥见镜中的自己。
镜像恍如隔世,上一次自我审视,已经是遥远到近乎忘却的回忆。
镜子里,白腻的脸庞略透着苍青;半阖半睁的眼睛,像是夜空之中最微弱的星星,带着一股似乎与生俱来的倦意。相比之下,鼻梁挺拔,线条优美,恰似洛可可风格的精致剪影,给整张脸庞赋予了一抹古雅风韵。
“曼德勒警长已经来了,”圣女的声音穿透浴池的蒸腾水汽,“你打算在里面玩多久?”
“偷听可不是什么好品行。”
“呵,你们的嬉闹声都传到了外面,根本用不着偷听。”
海蒂不再回应,先是抬起手,抓了抓鬡鬇的灰白色卷发。接着,拿取齿梳,细致地梳理发缕,将蓬松的卷发编制成一束整齐的马尾。随后,选用一根简约的黑色皮筋缜密地调整位置,甚至将手指穿进发圈,确保没有丝毫的紧绷或不适。马尾倾泻而下,末端的发梢随着摇晃轻摆,像柳条一样,拂过她的肩颈。
“抓紧时间!”圣女不耐烦的语气,转瞬之间变为惊诧:“哎呀!别朝外面泼水!”
赛琳娜一边往木盆里盛水,一边怒怼:“女孩子洗漱的时候——”池水随着泼洒翩然飞去,于空中划出一道晶莹的轨迹,“不能催!”
圣女的声音忽地拔高:“你是不是想死啊!!!”
海蒂扬起脸,身体不由泛起密集的粟粒。长期休眠的潜在记忆,在这一瞬间猛然苏醒,敲骨吸髓一般深刻——关于谢莉尔的记忆:孩童时期,因为灰白色的头发,她经常遭受同龄人的欺凌;每到这时,谢莉尔就会挺身而出,以一句“你们是不是想死啊”作为反击的起始句。
然而,圣女的性格与谢莉尔迥异,如同南极与北极。
从她口中蹦出的这番话语,究竟是对赛琳娜泼水行为的一时气恼,还是因为这桩小事触发了性格之中某个久未开启的机关,使其体内一度沉寂的细胞重新充满活力?
“谢莉尔?”海蒂试探性地问道。记忆尾部的灯火,规则地、缓缓地时明时灭,仿佛只要抓住闪烁的规律,就可以再次与那位少女相遇。言辞一出,四周只剩下暴雨击打棚顶的声音。
久久,门外响起圣女的回应:“我不是谢莉尔,还要说多少次?”
“啊...看你对赛琳娜发火...”
“泼水不应该发火?!啊哟!你还泼!”
赛琳娜把木盆换成小瓢,快速而密集地泼洒道:“不许凶教授!”
海蒂一边系紧大衣的腰带,一边掀开浴池的帘布。圣女正忙于用雨伞抵挡赛琳娜的攻势,见到海蒂出来,敏捷地闪到一旁,避开泼洒的池水,随后说道:“走吧,曼德勒警长已经等很久了。”
“等等我!”赛琳娜在浴池内喊道,“我还没有穿衣服!”
圣女抖落伞缘挂着的水滴,正欲迈出门扉之际,用余光看见倚墙而立的海蒂,脸部的表情旋即阴晦下去:“你真要等那个家伙?”
“嗯。”
“不愧是热恋之中的小情侣!”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没有告诉你?”
“我想听你说。”
“没什么好说的,”圣女用指腹按揉眼眶,“你只要知道,我们两个相处得并不愉快就行。”
“就算这样,你都没有把我们赶出教堂——”
“因为你们和即将开启的黑境存在联系!”
海蒂默默地环抱双臂。
“我听那个家伙——”
“她叫赛琳娜·维奥拉。”
圣女短暂沉默,重新说:“我听维奥拉说,你去过斯特城的黑境?”
“一段不想回忆的过去。”
“还说你在黑境里遭遇了同样的昏迷。”
“一定要把这一次的昏迷和那次联系起来,”海蒂陷入思索,“就是做梦。”
“还记得内容?”
“不记得上一次的内容,只明白是一个噩梦;这次没有被吓醒,而是被谢莉尔唤醒的。”
圣女扇动着眼睑,“你只说你们聊了名字。”
“嗯。”
“怎么唤醒的?”
海蒂稍微挪动一下身体,咬住大拇指的指甲边缘,缓缓道:“谢莉尔在梦中告诉我‘知道吗,你正在做梦,再不醒来,就回不去了’。”
“就这样?”
“大概。不记得了。”
圣女默默无言地点头。
随后,海蒂谈起教堂的变化,从漫无目的的交谈,慢慢转向谢莉尔:“你还记得她吧?”
“记得。”
“某次,谢莉尔不满柏莎修女的处罚,从镇上抱来一只小狗,让它溜进柏莎修女的居室——最后不仅挨了一顿打,还被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
“因为柏莎修女很怕狗。”
海蒂摸着嘴唇,开口道:“还有一次,谢莉尔装虫子的小盒坏了,那天夜里,我睡在隔壁,一直能听见与她同寝的女孩的惨叫。”
圣女摇晃脑袋,表示没印象。
“然后她翻窗跑到我的房间,问我怎么办。”
“你有给意见?”
“能给什么意见?”海蒂苦笑道,“去禁闭室和她聊天,就像探监一样。”
“还有呢?还有什么事是你记得的?”
海蒂沉默片刻,启齿道:“她带我去了教堂周边的森林,一边用幽灵吓唬我,一边带我去秘密基地。我记得,我们两个没有走到秘密基地,半路折返了回去。那个时候,我一直想要告诉她,我将要离开这里——”
“没有说?”
“我以为还有时间,却撞上了约翰神父快要不行的消息。”
圣女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你没有看望约翰神父,从那一天起,哪哪都找不到你。”
“我被柏莎修女送上了火车。”
“为什么?”
“这些大人一直都知道我学习黑魔法的事情,只是没有告诉你们,借用约翰神父的话:‘不想这件事给我带来非议’。”
圣女沉默地舔舐嘴唇:“我也是在你亲口承认以后,知道的。”
“当时,我对柏莎修女恶狠狠地说:‘绝不会来参加你的葬礼’。”
“确实没有。”
“好不容易回来,”海蒂望向圣女,“结果熟悉的人都走了。”
“只有我留了下来。”
“为什么?”
“约翰和柏莎从始至终都认为你最适合当圣女,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让他们改变心意。”
“教堂的圣女只是一个身份——”
“呵。”圣女不置可否地笑道,“既然是一个身份,为什么大家会把我当成你?”
海蒂摇摇头,等待圣女回应。
“因为训练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但你不是我,你应该成为你自己。”
“如果神父在去世的时候希望你成为圣女,会拒绝吗?”
海蒂的嘴唇如同封条一般沉重地合闭,言语就此在沉默的凹坑里睡了过去。
“你不会——”圣女微微仰首,“拒绝一个临终老人的请求。”
“这么说,他希望你能成为圣女?”
“约翰神父只认可你,大家都只认可你。”
海蒂明白过来,胸腔沉闷无比,像是无意识吸入一小块凝结的云:“他把你当成了我。”
“没有学习黑魔法——”圣女轻声回应,“留在教堂的海蒂·梅尔维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