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默默目送曼德勒退出房间，推开门的瞬间，室内满溢的暖黄色光线泻向外面，在走廊之上拉出一道斜斜的长方形光块，恰好框住赛琳娜与圣女的脸。从她们的表情推测，谈话的内容显然被悉数听见。
“教授...”赛琳娜小跑进房间，像在书页边缘用细小字体添加旁注一般，加了一句：“您竟然会帮冒牌货说话...甚至和警长吵起来...”
“我无法共情你和圣女之间的矛盾，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关心的，仅仅是努力带来的回报。”
“什么回报？”赛琳娜撅嘴问。
海蒂将视线移向旁边默不作声的圣女，然后低头检查一遍光秃秃的、毫无装饰的手指甲，解释道：“圣女为纳格镇倾注了六年心血，到头来，就因为虚构的身份而一并抹消？”
“既然如此，可以实话实说！”
“在审讯室极力维护圣女的警方都会因为‘身份’陷入迷惘，更别提普通民众了。”
“只是告诉警长——”
海蒂把食指贴到赛琳娜的嘴唇上，低语道：“话一出口，就难以抵挡。我都能预见曼德勒的困惑——‘六年虔诚错付给了伪圣’‘柏莎修女默许了此事’‘一个冒名者为何能僭越圣位’如果还无法理解——假设有一天，你得知我不是海蒂·梅尔维纳，而是另一个人，你会怎么想？”
“会认为您骗了我。”
“还有呢？”
赛琳娜微微嘟嘴，言语中显露着埋怨与忧伤：“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是虚伪的。”
“我们一起洗澡、一起睡觉、一起玩闹——”
“就算这样，您也不是教授！”赛琳娜打断道，“让我把感情浪费在另一个人身上！”
“回到刚刚的讨论，你明白，我为什么会帮圣女说话？”
赛琳娜细眯眯地端详海蒂，眼前的面容变得既陌生又微妙地异样。就像重新排列的花卉，虽然具有同样的根茎与叶片，却因为种植位置的变换，展现出全然不同的风貌。
“您真的是——”赛琳娜的话语未及展开，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打断，脑袋遭受的敲击让她不由自主地叫嚷起来：“家暴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做个假设还能当真！”
“不能打这么重的！”
海蒂一边揉赛琳娜的脑袋，一边说：“这就是我掩护圣女的原因，一旦让镇民知道自己的信仰献给了虚假的对象，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我讨厌宗教的原因之一就是：人们把信仰看得比自我本身都重要。历史上以信仰之名造成的惨剧，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你担心我成为异教徒？”圣女倏然开口，“对吗？”
“信仰是人类的精神支柱，可不是一句异教徒——”海蒂说到这里，忽然用半开玩笑的口吻打趣道：“我学习黑魔法，你也犯了冒充神职人员的重罪！”
“烧死我好了。”
“开个玩笑。”
圣女整理一下衣襟，冷漠地回应：“我不认为这很好笑。”
“烧死你就烧死你！”赛琳娜加入话局，“教授明明在为你考虑，没有感谢就算了，竟然还——马上就烧死你！”
“来啊！”
海蒂感觉自己的耳朵里栖息着一群蜜蜂，嗡嗡嗡响个不停，近乎恳求地说：“你们两个，别吵了！”
“我是通过严苛的训练与节食成为的圣女！不要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赛琳娜按捺不住愤懑，刺激道：“冠冕堂皇的背后，就是不能成为自己？”
“和你有什么关系？”
“冒充教授就和我有关系！无论说得多么动听，吃了多少苦，永远都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劣质产品！”
海蒂轻轻咳嗽，试图用新的话题缓和气氛：“把关注点放到黑境上，行不行？”
话音刚落，提议像是空气漂浮在沉寂的房间里。
随即，赛琳娜与圣女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斩钉截铁地回应：“不行！”
海蒂举起双臂，识趣地退到一旁。
“您想去哪里？”赛琳娜一把抓住海蒂的手臂，将她重新卷入战局，“您说！一个冒牌货这么嚣张，是不是很没有脸皮？！”
圣女冷冽地扬起嘴角，同样将目光投向海蒂：“维奥拉像一个跟屁虫一样天天黏着你，不觉得烦吗？我记得你很在意私人空间，照她这样黏，很快就会烦吧？”
海蒂的声音细若游丝，迫切地想要脱离出去：“你们...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赛琳娜的耐心似乎耗尽，插话道：“根本就不是选择题！您本来就站在我这一边！”
“在梅尔维纳生活了十多年的土地上——”圣女交叠双臂，微微扬起嘴角，透露出从容不迫的自信，“站在哪一边可不是一句话就能敲定的！”
“教授会站在我这边！我们是情侣！”
“纳格镇的教堂养育了梅尔维纳，况且我还是其中的圣女！”
“你只是一个冒牌货！”
“你也不过是让梅尔维纳感到烦躁的跟屁精！”
喧闹的争执声碰撞着房间的四壁，紧闭的门户虽然锁住了声响外泄，却也让室内的争吵变得沉闷而窒息，像一个带锁的脚镣，连接着海蒂，将她圈定在龙卷风的中心。前所未见的巨型龙卷风，如同粗硕的缆绳直挺挺拔地而起。海蒂紧紧捂住耳朵，声音沉重且似乎具有实体，小虫一般蛰咬着鼓膜；每一次呼吸都非常小心，以免龙卷风裹挟的细沙进入口鼻。龙卷风朝着海蒂步步逼近，已经能间接感受到风的压力，即将撕碎她的身体。
“教授！”
“梅尔维纳！”
两声急促的呼唤，倏忽刺进海蒂的耳朵，却因为缺乏回应而迅速消迹。随即，无懈可击的沉寂降临，如同滞重的浓雾，缓缓积淀在房间里。海蒂屈膝蹲地，默默承受着安静带来的压力。
“教授~~”赛琳娜撒娇地摇晃海蒂的肩膀，“您会站在我这边吧？”
圣女深吸一口气，不疾不徐地提醒：“梅尔维纳，纳格镇可是你人生的起点。”
“一个圣女竟然道德绑架！”
“我是教堂的圣女，就代表了纳格镇！”
海蒂捂着耳朵，但争吵还是随吸入的空气一同进入心里。窗外，漂浮的断层一般的云，朝房间投下不可思议的阴影。随着海蒂接下来的低语，争吵彻底断了气：“再问一遍，能不能讨论黑境？”
赛琳娜和圣女不再言语，她们能通过海蒂小小的身躯，想象出她的内心翻腾的怒气。
“好吧...”赛琳娜率先妥协。
紧接着是圣女：“嗯，眼前还有一个必须解决的难题。”
“就是这样！”海蒂猛然起身，“不许再做无谓的争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