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洗着山林,将五十尺以外的景物,包裹上一层模糊的外衣;周围的树林,魔术一般陡然出现在视野里。形似巨眼的乌云,闪烁烁地射出闪电;仰头望去,暴雨就像天空受损留下的液体。
海蒂弓着腰,屈膝前行,沿被水流冲剜出来的天然沟壑,一步步深入山林的腹地。
雨水裹挟着泥沙,形成细小的溪流,伺机钻入她的鞋袜。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湿滑,而手中的雨伞,又仿佛承载着整个雨季,压得臂膀酸痛难耐。湿透的衣服与内衬紧贴着肌肤,四周迷宫般拔地而起、千篇一律的林木,让海蒂恍惚会永远困于此地。
在这样的极端条件下,海蒂依靠两侧显露根茎的树干,像拉弓射箭的人一样,利用树木作为支撑点,借力一拉一拽,巧妙地将自己向上牵引。
小径曲曲折折,上一次踏入其中,并未觉得险峻;想必是连日雨水的冲刷,让路况变得极端。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紧握身旁坚挺的树干作为依仗,以防滑足滚回原地。
赛琳娜紧跟海蒂的步伐,时而抹掉脸上的雨渍,时而搜寻曼德勒的脚印。
脚印在繁茂的羊齿植被间若隐若现,像是一则不能共享的秘密,稍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
山林的积水坑随处而嵌,雨滴击入其中,爆裂成四溅的水珠,随后,细腻地破裂成更小的水滴,融进一圆圆荡漾的涟漪,与大地无痕地混为一体。
海蒂倾斜雨伞,刻意向赛琳娜偏去,甘愿让自己置身雨幕的洗礼。湿润的白色衬衫之下的肌肤,在灰暗的天色中尤为突出,像是从黑暗的海面跃起的海豚,翻身之际,露出的一抹白色肚皮。
“您这样会淋湿的!”赛琳娜喊道,雨水沿着睫毛汇聚成滴,随眼睑的眨动滑入眼睛。涩痛感刺激着神经。迫使她不得不慢而仔细地按揉眼周。
海蒂轻笑着摇摇头,同时抓紧赛琳娜的手臂,一前一后循着曼德勒留下的足迹,向山林的深处前进。
周遭树木仿佛无穷无尽,跨越过去,立马就会在前方出现新的树影,不间断重复着同样的风景。
“雨太大了!我们回去吧!”
海蒂默默抬头,只见漫天纷落的雨滴,以及油炸般噼啪作响的声音,皆在提醒雨势之大,仿佛天穹的守卫擅离职守,任由池水倾泄入世。
天空正中间的白线,最初还被误以为是奇诡的云,或飞行艇留下的长长尾迹,而今明白无误地昭示着:黑境即将苏醒。
海蒂的心中不禁泛起自责之情,如果自己没有昏迷,这一切也许还有转机...可是,即便清醒,面对随侍其侧的高个子男性,真的有胜算?
思绪至此,海蒂询问赛琳娜关于昏迷的细节,何人发现的自己,何人拯救的自己。
“您要好好感谢我!前面的人情没有还清,又欠了新的人情!”
“你?”
“怎么啦?”赛琳娜翘起嘴巴,“我很厉害的!”
“没有不信任的意思...好吧...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现在才问!”
“你知道,我想得多,问得少。”
“听见了声音。”赛琳娜解释。她在睡觉的时候忽然被一记轰然巨响拽离梦境,仿佛是整座山林的石块腾空而起,随后又集体坠地,碰撞成一股震撼天地的共鸣。
“应该是我的防护魔法。”
“您给自己施加了魔法还能昏迷?”
“怎么说呢,这个魔法只能有效抵御魔法攻击或减轻直接打击,就像穿着防弹背心对抗子弹,尽管子弹无法穿透肉体,但冲击的力度仍会让你切身感受痛楚。”
“这么说,您是被打晕的?”
“可以这么解释。”
“对您的脑袋——”赛琳娜抿着嘴唇,模仿海蒂惯用思索的神情,“您之前不是说,您感觉自己的脑袋要融掉?”
“我有这么说?”
“当然有!”
海蒂微阖双眼,竭力追溯昏迷前的事情,却感觉记忆自行遁入意识的边境,像是被分类归档进遗忘回收站。恐怕是因为昏迷失去的时间,让那些回忆看上去恍若隔世。
“确实说过。”海蒂点头,“那个时候,我的脑袋很不舒服,现在想想,应该是黑境即将苏醒的预兆。”
“您想说侵蚀?”
“没错,我的脑袋受到了侵扰,侵蚀的影响在警示着危机逼近。”言至此,海蒂的肌肤不禁升起一层密集的鸡皮疙瘩,或许是冷雨所致,亦或者是因为接下来的设想:“我之所以在凌晨前往那片山林,恐怕是黑境的引领。”
“为什么?”
“因为我的脑袋遭受了侵蚀,而这种影响,是通过内心活动体现的——当我想到某个念头,就会驱使我的身体采取相应行动。”
“可是...我记得您说过...有东西在保护您的大脑。”
“嗯。”
“存在这个还会影响您的思绪?”
海蒂困惑地摇摇头,一边倾听雨点击打伞面的连绵细语,一边看向身后的赛琳娜。纵容撑着雨伞,但在林间徒步需要屈身前行,想凭借单伞庇护两个人实属无力。赛琳娜的身体已经被淋湿,自己亦然受到雨水侵透肌体。这一刻,雨伞简直是政治家的空谈阔论,非但避雨无效,还让持伞的手臂酸痛不已。
“可能在影响我的思绪。”海蒂收起雨伞,充当拐杖稳稳地插进脚下的湿地,“还记得我说的梦吗?”
“记得。”
“我其实没有忘记。”
“您说您梦见了阿琳娜·谢莉尔。”
“接着讲重点。”海蒂抓住赛琳娜的手,领至一块较为宽阔的空地,修理自行车的链条一般回溯记忆,“我和谢莉尔一起去了教堂。”
“然后呢?”
“我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我敢肯定我听过这个声音,但想不起来。”
“说了什么?”
“不清楚。”海蒂如实摇头,“记忆很模糊,但声音绝不属于谢莉尔,尽管梦境里仅有我们两人——若算上女神雕像,就是三人。”
海蒂深吸一口气,续道:“在那个模糊声音消失以后,谢莉尔就像例行公事一样看着我,说:‘知道吗?你其实在做梦,再不回去,就回不去’。”
“如果不是谢莉尔的声音,那就是——”
“雕像。”海蒂轻齿言语。
山林在灰蒙蒙的天穹之下,被银蛇形的电光撕裂出一条光影交汇的缝隙,紧接着西边响起滚雷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