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勒举着手枪，一点点向金丝雀靠近。
周围的黑暗，近乎通向地核的隧道，无法辨识任何实体；就连自己的身体亦模糊不清。
左眼就沉浸于如此绝对的黑暗，其本身都恍惚成了空洞的存在。眼睛与大脑之间的线路彻底断裂，融入黑暗而不再感知实感——这一概念如同外层灵质一般，从脑际深处跑了出来。
通过仅存的右边眼睛，曼德勒并不能很好地锁定金丝雀的位置，只能依赖身体的自然感知。背景响彻的暴雨，隐约失去现实性，如同剧场落幕时减弱的钢琴曲。凉飕飕的风由远及近，夹杂一股蕨类植物特有的湿霉味。
“站着别动！”曼德勒再次出声警告，举着手枪的手臂轻微晃动，似乎是泛白的烂肉感受到暴雨的浸入而冷颤不已。
“我都这么伤害你了...竟然还想将我关进监狱...”
“这是法令的规定！”
金丝雀用锐利的指甲抓挠脖颈，几乎同时，听见一声枪鸣，感觉到子弹擦着耳边的发缕飞了过去。
“你是故意这么打，还是没办法对准？”
“魔法使都躲不开子弹——”曼德勒慢慢呼气，一股无可救药的虚脱感袭上身体。警服吃透冷雨，像是臃肿着无数条挤压肩颈的鱼。喉头干得冒烟，吞咽唾沫都困难无比。
“警长，您要是再不打死我，毒液就要发作了。”金丝雀审视着指甲尖端诡谲的绿色痕迹，“还疑惑为什么对你没用，原来是我上错了毒剂。”
又是一声枪鸣。
这颗子弹，精准无误地钻进金丝雀的左膀，留下一个标准的圆形孔洞，暗红色的血液随之汩汩流淌出去。
“再说废话，”曼德勒退去弹壳，重新举起手枪，“就是你的脑袋！”
“好好~~你想打就打吧。”
曼德勒眯着右眼，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摸索着向前迈进；但腿脚似乎并非源自身体，就像辅助残疾人的工具，筋肉与神经失去默契，脑袋里迈步出去，实际上未动一分一厘。
“怎么了？”金丝雀斜睨着问道，“站在原地可不能把我送进监狱。”
“你...过来...”
“真的吗？这是能对罪犯说的话？”
曼德勒鸣枪示警，前一颗子弹还能击中金丝雀，这一颗就完全偏移了预定的路线，脱轨到旁边的草丛里。
“行啦~~好啦~~”金丝雀背着手，闲庭信步地绕过曼德勒。行经身旁时，她看了一眼曼德勒紧绷的脸，“我要去确认黑境的唤醒进度了，跟你周旋这么久，也差不多了。”
曼德勒刚想说话，身体就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左眼的黑暗侵蚀右眼，无尽无休地延展开去，恐怕要一路抵达地球的核心。一旦抵达那里，便再无重返地表的可能。必须分散注意力，想点能够分散注意力的东西！
“你们...为什么要打开黑境？”
金丝雀转脸回答：“因为有一个离奇的冥冥世界，等待着探索。”她的语气像是抛洒纸屑一般，非常之轻盈；但词语又像是搁浅的鲸鱼，压得沙滩喘不上气。
“会有好多人——”
“不好意思，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我无法共情。”
“变成怪物。”曼德勒虚弱地续语。
“无法融入社会就会变成怪物。”金丝雀耸动肩膀，“无论是形变，还是排挤。”
“给我站住！”曼德勒尝试抬起拿枪的手臂，“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不能说服我，改用武力了？”
“对你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
金丝雀不置可否地点头：“没错。”
曼德勒再次鸣枪，但这一次，金丝雀没有静观。
她疾步上前，狠狠踹击曼德勒的面门——力道之猛让他差点晕厥。持枪的手由此垂落下去，耳朵嗡嗡作响，整张脸像是吃了刺激性食物，遍生麻木。
“想想看，我们打了那么久，你一直想着控制我，而不是杀死我。”金丝雀凑到曼德勒的耳边，“你就应该掐死我，但也无法阻止黑境苏醒就是了。”
金丝雀见曼德勒没有回应，玩心大起地蹲在他的面前，继续用言语刺激：“我都把你的同伴杀了，为什么还要对我留手？还是说，你认为我有关闭黑境的方法？与其知道这个，不如想想，我是怎样让那些死去的警员重新活过来的。”
曼德勒抬起眼睛，仅存的右眼仿佛被蜂蜜蛰了一下，肿胀得只能撑开一条缝隙，即便如此，他依然用缝隙之中的眼眸凝视金丝雀，如果不是毒素遍布身体，他一定会把金丝雀揍得痛哭流涕。
“好吧~~你又不能回答，搞得我像个傻子一样自说自话。”金丝雀拾起地上的手枪，对准曼德勒的眉心，“原因就是，我拥有抗拒死亡的能力——这么说恐怕不会信，给你示范一下。”
曼德勒的意识在无声无息的黑暗中扶壁前行，雨水的声音大得犹如用铁棍敲击油桶，而金丝雀的话语却是微乎其微，需要完全对准耳朵才能听清。
意识四散而逃。
时间感由此变得扭曲，或摇摆，或延长，或凝缩，导致曼德勒也在其中摇摆、延长、缩紧，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扭曲，如同透过哈哈镜观察自身的形体。
不知过去多久，曼德勒在意识之中经历的时间堪比一个星期，但在暴雨侵袭的教堂山林，估摸只有五分钟而已，如此拉伸的时间差，让眼前的画面变得极其诡异，无异于史上奇景：金丝雀将枪口抵住太阳穴，毅然扣动扳机。
脑袋在一瞬间破裂，内部的浆液东一堆、西一团，像是彩虹飞溅到四下的草野。金丝雀的脑袋瘪瘪，活像用板砖压碎的青蛙；红白交织的血液染红了她的脸，口腔里也涌出鲜血。
曼德勒瞪圆右眼，只感觉汗流浃背，奇怪的是，虚弱感竟随着金丝雀倒地减弱下去。
紧接着，传来某种声音——沉闷而清晰——衣服相互摩擦的声音。有什么从地上爬起来。“趵——趵——”鞋子踏地一般的笑声，就在曼德勒旁边，且看着他。金丝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