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我会把看见的人、事、物，添油加醋地写进小说里，并坚信这是真实发生过，或现在进行时的事情。
雾影对此捧腹大笑，甚至将我的臆想比作博尔赫斯笔下的圆形废墟，一个既没有起点亦没有终点的世界，永远循环往复，永远来回兜圈。
“你病得很厉害。”雾影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了。”
我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病，因为雾影的出现就源自我的想象力。
但为了叙述的流畅性，我会采用“病情”二字以解释我的想象力。
故事要从与温妮·奥琳娜的见面谈起，我记得上一次与她见面的时候，她问了我关于自身结局的问题，还和我谈论约瑟。
这样的场景分明是作者与笔下角色的会面，为什么会被雾影称之为病情？
魔女的身份、约瑟的监护人等一切，根本就实际存在于帝国，而非我看见一个妖艳的女人幻想出来的设定。
之所以陷入这样的自我论证，是因为海蒂，她让我对自己的过分想象实则是一种疾病有了最初的怀疑。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在我大纲遁以后，门外响起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出于好奇，我将脑袋探了出去，只见一名年轻女孩，套着一件雪白色的毛衣，下摆几乎垂到了膝盖，一头短短松软的黑色头发，衬托着约莫十八、九岁的清秀模样。
她正小心敲打着隔壁房间的门。
“打扰了。”女孩瞥见我，略显拘谨地弯腰。
我点头，确认道：“你找住在隔壁的人？”
“嗯。”
“她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
“这个——”我陷入沉默，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疏通脑袋里堵塞的回路，“研究治疗黑境侵蚀的药剂，身体垮了下去。”
“闭嘴！”女孩紧张兮兮地打断，“莫名其妙地诅咒教授，小心我打烂你的嘴！”
同一时间，隔壁的门开了。
一位睡意朦胧的灰发女人出现在门口。
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真的病了。
因为海蒂已经死了，在我的创作中，死了。
“教授~~”女孩欢快地扑进海蒂的怀里。
海蒂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向我投来歉意的目光，随即将门缓缓关上，徒留我一个人凝望着空荡荡的走廊。
雾影见证了一切，感慨地说：“你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作者，却意外地与海蒂·梅尔维纳成为了邻居。而她，恰恰是帝国公认的天才魔法使。你不禁想，为什么天赋异禀的人不能是你？在这种情绪驱使下，你将那位天才，添油加醋地编进了小说...”
“这就是我写死梅尔维纳的理由？”
“你是作者，怎么写都可以。”
我看向雾影，这家伙根本就是想象力作祟的结果。
按照这样的思路向核心摸索，想象力让我把邻居写进了没有任何人关注的小说，同时也让我分不清幻想与现实了。
不，不对。
“如果一切都是想象出来的，为什么温妮会询问我的小说结局，还承认自己是我笔下的角色？！”
雾影的语气听不出悲喜，像接收不良的信号波，断断续续：“这也是想象力。那个时候，你们只是在聊魔药的效果，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去买药了？你的臆想症啊...连魔药也无法缓解了...”
“那你呢？”
“也是想象出来的。”雾影非常干脆地说。
因此，我住进了精神病院。在这段时间里，随着药物治疗的加量，雾影彻底消失了。与此同时，我的生活也开始逐步回归正轨。关于海蒂·梅尔维纳的故事，完全出于我的臆想——她是否真的去过斯特城，是否在那里遭受了所谓的“黑境侵蚀”，都只是我的个人幻想罢了。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今天，但在我开始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博尔赫斯笔下的圆形废墟。
先让我们先跳到生活恢复正常之后的时间点。
出国旅游的第二天。
从船长那里，我听到了一则关于吸血鬼的传说，这让我对即将前往的国度充满了警惕——据说那里隐藏着一群混迹于人类社会的吸血鬼。
历史书对吸血鬼的记载可追溯至七百年前，可谓是一群非常精通人类社会的怪物。
此时，我不禁思考：
有没有历史书记载不了的吸血鬼？
一个早在人类创造出“吸血鬼”这一概念之前，便已存在的古老生物。
不，不行。
我不能让自己的想象肆意驰骋，否则又会将看见的无辜的路人当作小说里的素材。
如果非要写，也必须是不掺杂任何现实地点，完全虚构的存在。
我真的不愿意像赛琳娜敲门时那样，自然而然地说出“梅尔维纳已死”，这是对陌生人的冒犯。
下船后，我打算在这个国家生活两年。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有一天，我从一份当地的报纸上读到了一则有关帝国的报道：莉莉亚娜因被指控颠覆国家而被判处死刑。
报道的排版很小，字数也很少，就像是见习记者写出来的见习文字，但这寥寥数字还是深深吸引了我的注意。
莉莉亚娜、颠覆国家、死刑——这些关键词就是在我写的大纲中预先设定的结局。
“这不是想象。”
“就是想象。”雾影先是回答，然后像老朋友一样招呼道：“好久不见。”
“你怎么——”
“当你重新开始臆想的时候，我就会出现。”
我把报纸凑到雾影面前，在其他人眼里，就是默剧演员对着空气表演：“莉莉亚娜真的死了！和我设定的结局一样！”
“再仔细阅读一遍报纸，上面明明写着帝国的魔法学陷入瓶颈，和莉莉亚娜没有丝毫关系。”
我低头查阅报纸，一切如同雾影所说。
“难道，你的出现会扭曲我对世界的感知？我连正常地读书都做不到了？”
雾影不置可否地沉默，然后说：“我让你的世界泾渭分明了。”
“在你消失以后，莉莉亚娜死了；在你出现以后，报道的文字就变了。”
“作为小说家，你的想象力会不会有点儿太丰富了？”
“一切都是幻觉？”
雾影颔首重复：“都是幻觉。”
我把随身携带的精神类药物塞进嘴里，随着刺激味蕾的苦味，雾影像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点一样消失了。当我再次把视线投向报纸的时候，赫然看见莉莉亚娜被判处死刑的消息。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或者说，在我的视线里，这则报道是存在的。
报摊老板不满地摆摆手，“喂！不要在这里神神叨叨的！”
“这...这里写了什么？”我把手指的地方凑到老板眼前，“能帮我念念？”
“莉莉亚娜因为颠覆国家罪被判处死刑。”
“你确定？！”
“神经病！”老板被我突然的激动吓住，“脑袋有问题就去看病！”
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点，我从旁人口中得知了。
那么，之前的想象力呢？
“你要前往的国家，有点危险。”船长盯视着正前方，语重心长地说，“那里生活着一群混入人类社会的吸血鬼。”
“吸血鬼？”
“还有猎人公会，以及无法融入社会的狼人。”
“这些都是你的想象？”
船长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传言都是有迹可循的。”
“历史书对吸血鬼的记录最早可追溯至七百年，在那以前还有没有吸血鬼？”
“这都不是吸血鬼了！”船长捧腹大笑，“而是怪物本身！”
我不再说话，看着游轮劈开的海水，想象吸血鬼。
一个早在人类创造出“吸血鬼”这一概念之前，便已存在的吸血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