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手臂向后挺直,然后沉下去。伸懒腰的过程中,后背略略弓起,恰到好处地展现体态的自然与优美。她转过脸,赛琳娜与警卫交谈几句,慢悠悠进入哨所,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拘谨地站在墙边。
“那家伙不进来?”
“还有工作。”
“不会是站在城墙上向路过的人开枪吧?”海蒂笑道。
言毕,赛琳娜相视无语。
天空彤云密布,太阳光在艰难穿越低垂的云层时被削成了粉末,目力所及,一切都显得呆板迟钝,毫无生气。哨所的煤油灯并未点亮,整个房间黑得如同昏夜,惟有大门外的天光,苍白而细腻地照亮一隅。
“教授,为什么会来这里?”赛琳娜突然询问。
“警卫应该告诉过你,不然他怎么会带你来见我。”
“魔法学教授也对黑境感兴趣?”
“个人兴趣,但来得不是时候。”
赛琳娜微微颔首,“这里没有调查员了。”
“说起来,你没有戴面罩。”
“我拒绝了,面罩戴在脸上不舒服。况且,黑境产生的蚀变效应不会通过空气传播。”
“这样,看来我也不用戴了。”
“您应该知道,蚀变效应在任何一本记载黑境的书籍上都有提及。”
海蒂轻拍裤腿,打掉不存在的垃圾,随后瞥一眼自己白皙小巧的脚趾,“啊,是啊。”她说着,露出转瞬即逝的微笑,简短得像个逗号。
“您想试探我,应该用更加深奥的问题,而不是常识。”
“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海蒂拾起地上的面罩,“你觉得现在的黑境仅凭你一人就能关闭?”
“不能。”
“那还把你派过来就很可疑。”
“原来您的疑惑在这儿,我担任的是勘察工作。”
“这样啊。”
海蒂放下踩在椅子边沿的脚掌,转换姿势似的翘起腿,她悬空的小脚随意摇晃着,一只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以注目远方风景的眼神冥思苦想。
赛琳娜站在墙边几乎纹丝不动,配合房间幽暗的环境使人联想到雨水消散后的柏油马路。
按照之前和警卫的聊天思考,能让帝国封锁,不可能只派一位调查员过来,更何况都涉及封锁了,为防止黑境继续扩散,肯定会时刻关注这里的情况。
所以派遣她过来?
“如果是的话——”海蒂喃喃自语。
就有两个选择:离开,还是满足好奇心?
现在有专业人士在场,不用敷衍一番以隔行如隔山当作离开借口,可就这样走了,下次再有靠近黑境的机会要等到猴年马月?
借着休假之名,前往另一处黑境?
不,不行,我的假期快要被挥霍光了。
再者,那群贵族要是知道我研究黑境,保不准大发雷霆。
赫尔沃魔法学院是帝国名校,贵族子嗣数不胜数。
想辞职呢,又不放我走,真难受!
海蒂将头枕在椅背上,空洞地凝视天花板,沉浸于漫无边际的思绪,不过都是一些冒出脑际的奇思妙想,但能有效分散她的选择困难症。
然而人的灵感并非取之不竭的物品,很快就因为想不到好玩的东西,来到脑内寸草不生的荒地。
其实仔细想想,是我的问题。
明明让我带着记忆转生到了截然不同的异世界,竟仍循规蹈矩地生活——这世做出的最大冒险就是换了一份工作,从上辈子的福报变成魔法学教授。
“唉。”赛琳娜突然叹了口气。
海蒂察觉到动静,从黏稠的思绪里抽离,起始不是很顺利,但随着时间推移和赛琳娜说话次数的增多,现实与思绪之间出现微妙的误差,让她模模糊糊听见对方的自言自语:
“好像有点太鲁莽了。”
“什么鲁莽?”
赛琳娜显然受到了惊吓,拇指与食指不停地按压另一只手的拇指。她的肩膀微微下沉,缓解紧张的同时整理了一下耳边的发丝。
海蒂看着对方的反应,道歉道:“这里太安静,想听不清都难。”
赛琳娜点头。
“什么时候勘察黑境?”海蒂继续问。
“嗯?”
“你的工作。”
“我一个人恐怕不行。”
海蒂将肘部搭在椅子扶手上,与赛琳娜交谈的过程中,她感到莫名其妙地困惑,说不上来,像是天空被迷蒙的灰色涂抹起来。
然而,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或许正是因为安静,海蒂的思绪以急切且不稳定的方式,踏入更深的困惑中心。
“请当我什么都没说。”
“有意思。”
两句话几乎同时说出口,像是一场交响乐,在空气中碰撞、扩散,使周围的声音失去其真实性,只剩下彼此的话语,一股脑儿地灌进耳朵里。
海蒂默默无语地弯下腰,将脚掌放入鞋中,认真感受鞋子内部的紧实与舒适,然后勾住鞋边向上提,接着站起来跺跺脚,确保鞋子与脚部完美贴合。
“您去哪里?”
“当然是回学院了。”
赛琳娜的嘴唇向下撇似有些不悦,但她眼睛里透露出的犹豫,表明脸上的不悦只是为隐藏真实想法而摆出的假情绪。
海蒂将捕捉到的信息收入眼底,跨过哨所的门槛扬长而去。
“等等!”赛琳娜喊道。
“说。”
“能、能不能协助我?”
“自己敷衍。”
“不行的。”
海蒂半转身,看着赛琳娜说道:“调查员对黑境的专业性比我强多了,我留在这里帮不到你。”
“还——不太熟练。”
“根本就不是吧?”
“我是调查员!”赛琳娜从裤兜里掏出证件,亮在海蒂眼前,“您看,如假包换。”
“1886年11月20日,今天好像是25?”
“24。”
“拿到证件的第四天就跑到这儿来,怕不是理论知识都不熟。”
“所以、我想、请您——”赛琳娜尴尬地笑了笑,缓慢而仔细地吐出每一个字,甚至拉长读音,就好像只要这句话不说完,对方就永远无法表态。
“不要。”
“我...我可以给钱!”赛琳娜摊开绿色手帕,盯着手帕中的每一块硬币,细致入微地清点起来,仔细将硬币按照大小、颜色和新旧分类。稍顷,她数完手帕里的硬币“呃”了一声,询问道:“名校教授会不会很贵?”
“怎么,你还想把我买下来?”
“可以吗?”
海蒂走到赛琳娜跟前,重重敲击她的脑袋,“帝国严禁不正当交易!”
“我只有这么多。”赛琳娜摊开手帕中的硬币。
“哼~两分钟吧。”
“这里面还有刚刚发行的硬币。”
“价值又不会因为新旧产生变化。”
“只有两分钟?”
“一分四十秒。”
海蒂刚准备把怀表放入口袋,就被赛琳娜抓着手臂向黑境狂奔。
一路上,海蒂感觉自己的肺部如同气球一般膨胀,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她痛苦地咳嗽着,嘴唇表面和口腔内的唾液迅速枯竭。很快,咽喉就因为没有唾液滋润,加上喘气燥痛起来。
她挣脱束缚,累得蹲在地上喘息,睨了一眼赛琳娜,这家伙竟然还在原地踏步。
“跑死我了,走...走路过去...”
“还需要给钱吗?”赛琳娜连忙问。
“你觉得呢?”
“啊哈哈,还以为不用了。”
海蒂扶住膝关节,慢慢站起来,跟在赛琳娜身后不疾不徐地前进。
黑境漂浮于斯特城南面的墙头,与居民住房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说是界线,用小路称呼更为合理。凉爽的风从路中央吹来,带着潮乎乎的气息。城墙上有一条铁镐凿出来的阶梯,还剩有钉子和往日使用铅笔留下的标记。
很不可思议。
这条与住房相隔50米的分界线,将一座城市变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景致。
一边是充满生活气息的住宅区,另一边则是诡谲的黑境。
“我最初看见您时,还有些担心。”赛琳娜手脚并用地攀爬阶梯,“现在就好多了。”
“担心什么?”
“怕您看出我不专业,向警卫告密,那样我会被遣返回去。”
“不正合你意?”
“我...我是偷跑出来的。”
“怕被责骂。”海蒂心领神会地说。
“没有这么简单,我要是回去,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接近黑境。”
“本来就不着急,你才当调查员多久。”海蒂说着登上阶梯,站在城墙边眺望,眼前呆呆板板的楼群仿佛是想要构筑空中都市却被半途弃置的不幸桥梁,又好像怅然若失等待死亡的弥留者。
如果没有打开黑境,这里一定是一座漂亮的城市。
“没多少时间了。”赛琳娜回答道,然后又摆摆手,“不不不,我的身体很健康。”
“这么说的理由?”
“请先让我道一声谢谢。”
“不客气。”
赛琳娜低着头,用鞋尖轻踢脚边的石子,“没有您,我肯定会逃走。”她说着,对海蒂无奈地笑了笑,“是不是很难理解?”
“你明明说回去就没办法接近黑境。”
“看见那些居民,我很想逃走。看见您,我也产生过逃走的想法,但和您聊天过后,又不怎么可怖了。”
“差不多能理解,”海蒂想到昨夜和警卫的交谈,警卫没有离开时,她也不曾感到恐惧,因此对赛琳娜的回答深有同感,“回到时间的话题。”
“我想快点找到姐姐。”
“她在斯特城?”
“嗯。”
“调查员啊,真是白折腾!这里的调查员全都去了黑境,没一个出来。”
“姐姐——”赛琳娜忽然结巴起来,“不是调查员。”
“斯特城的居民?”
“我和姐姐也不住这儿。”
海蒂看着犹豫不决的赛琳娜,想到什么似的开口:“你姐姐...该不会是警卫口中‘打开黑境的女人’吧?”
赛琳娜好像没有听清,摩挲着脖颈处的水晶吊坠发呆,仿佛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需要时间,像是一通从南边打到北边的超级长途电话。
海蒂不小心吸入灰尘,轻轻咳嗽一声,接着是诡异的寂静,没有任何声音,哪怕是轻微的呼吸。
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不知多久,寂静的环境里响起赛琳娜的声音,很年轻,却听着摇摇欲坠: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