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折身返回研究所大厅，脑袋仍有愤怒带来的奇妙麻痹。
玻璃罩内的怪物敛声屏息，像抑郁的小绵羊集约性地闭上眼睛，大凡有意识的存在物都在她走过时陷入安静，无一例外地害怕搅拌拥挤空间的怒气。
怪物能够感知情绪，再通过情绪和黑境连接到一起。
从某种角度考虑，响应情绪无疑展示了一定程度的智能和理解力，但就此承认怪物拥有理性未免操之过急，还需进一步观察怪物处理信息、作出决策以及环境变化的适应性。
情绪并非理性的对立，在高级生命体中往往是相辅相成、驱动身体行动的重要诱因。
恰如我打艾芙琳的那一记耳光，人类会因为情绪失去控制，但重要的是后半句——冲动的瞬间退去，如何运用理性深入剖析行为的本质。
这能证明怪物是否真的拥有理性。
它们关在玻璃囚笼里，通过艾芙琳或其他调查员的刺激，遭受残忍的折磨，以此证明情绪连接黑境的关联性，但自身也会像巴甫洛夫的犬，下意识地痉挛不已。
如果不使用刑具，怪物们会因为缺乏外在情绪刺激变得消极，还是依照本能大肆破坏？
无论哪一种猜想，都在向怪物拥有情绪靠近。
但这也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最要紧的是消除黑境侵蚀。
顺着这条思路延续，黑境侵蚀带来的头痛也是一种外部刺激。
没错。
研究所对怪物使用刑具的行为得到了解释，代替头痛减弱的痛苦性刺激。
这一点我深有体会，黑境侵蚀带来的疼痛，很快就会消散。
因为距离，做不到持续刺激。
而刑具也没办法完全模拟这种刺激，只能依靠生理上的疼痛让它们与黑境建立短暂的联系。
否则，怪物施展的魔法不会失去原本的威力。
如果是这样，奥莉维亚在黑境里经受的痛苦，每小时甚至是每分钟都在加剧，这种状态下还能将我和赛琳娜放出去，确实是值得研究的个体。
海蒂重新梳理马尾，倾听艾芙琳跟在自己身后踏出的脚步音。
胸腔内翻涌的怒气在思索中稍稍平息。
合作走到终局，这一摊子事，完全是她的自作自受。
每一次谈话都在想方设法地让我生气。
但要重头解析关于黑境侵蚀的信息，也不容易。
我不擅长研究东西，特别是在没有前人经验的帮助下，摸索着建立起独属于自己的理论体系和认知框架，让空无一物的大脑荒地生根发芽，继而长成遮天蔽日的森林，实在是一件望而生畏的事情。
总的来说，想想吧。
不可能再与研究所合作，更别提斯特拉特福德还是副院长。
讨厌某人或某样东西也要允许存在。
但讨厌不会因为存在转变成欢喜，尽可能远离以保持内心的安宁。
“教授！”
海蒂看向百无聊赖的赛琳娜，努力缓解心中的苦闷，“等了很久？”
“不知道，就是等得有点困了。”
“嗯...走吧。”
“赛琳娜。”艾芙琳响起轻柔的嗓音，半响，冷冷地翘起唇角，一字一句地说：“梅尔维纳和我们终止了合作，即刻返回研究所。”
赛琳娜惊愕地停下脚，面庞掠过微微的神经质抽搐。
海蒂站在门边，看艾芙琳，将她作为视线的落脚点依序后退。最先捕捉到右端的卫生间门扇和泛着白光的小灯，渐次转向内侧，如同湖面结冰一般向中心点聚集。视线的中间是赛琳娜，但只能看见她圆圆的后脑，表情一无所见。
“好突然...”赛琳娜的语调不高不低，却略显生硬，像是声带在震动的过程中惊扰了上面的小颗粒，“您不是说，教授的到来可以加速研究？”
“终止合作的不是我。”
赛琳娜转过脸，极为沮丧地注视海蒂，“您不想和我们合作了？”
“只是不想和她合作。”海蒂纠正道，“要不是我有所察觉，你恐怕等不到我出来。”
“什么意思？”
“你口中的副院长，想用魔法控制我的身体。”
艾芙琳在此时插话：“我在帮助你冷静。”
“扇了你一巴掌确实冷静不少。”
“您们在研究所里打了架？”赛琳娜努力跟上思路，“来的时候不都好好的吗？”
“她想要把我和你的姐姐——”
“谨言慎行，梅尔维纳，赛琳娜的级别不够接触这些信息。”
“什么都不能告诉，仅仅作为我与研究所之间的桥梁？就算这样，你想对我做的事情注定了结局，你亲手毁掉了合作！”
“好吧。”艾芙琳点头服软，“我安排其他调查员与你合作，能挽回你的心？”
“我不相信你，也不相信其他调查员。”
“包括赛琳娜？”
“如果站在你这边...就包括她。”
海蒂看向赛琳娜。
她平稳地站在原地，但脸色比纸还要苍白，嘴唇也有些枯萎，像失去水分的玫瑰花爬满难看的线条，双颊附着的阴影让颧骨看上去高了不少。
这句话是在强迫赛琳娜站队，没办法，同意斯特拉特福德口中的其他调查员，会让我陷入被动，不过她居然会服软，还是害怕我真的拒绝合作吧？
但是——
海蒂见赛琳娜不说话，低垂着眼睑，凝视地面的不规则污迹，“你进入研究所就是想找自己的姐姐。”
“教授...不是这样的...”
“没关系，我不会生气。”
海蒂离开研究所，冒雪向家的方向行进。
她撑开雨伞，另一只手放在衣兜里攥起又松开，像渐冻症患者进行的复健运动。
纯黑色的伞面给予她难以形容的阴影。
海蒂一边进行复健运动，一边倾听风吹动雪花的动静似地将头微微扬起。
“教授！等等我！”
“就算是你邀请，我也不会和斯特拉特福德继续合作。”
“不是的。”赛琳娜一边摇头，一边说，“您和姐姐，我都不想放弃。”
“嗯。”
“只是嗯...吗？”
“还想我说什么？”
赛琳娜一副快要急哭的表情，“我向副院长提出了辞职申请，您看，调查员胸牌我都摘了！”
“嗯。”
“您别这样讲话，我好害怕！”
海蒂沉默良久。
惟见口中呼出的白气飘往空中，倏忽无影。
明明说过会帮我，真到需要选择的时候居然犹豫！
“您别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更不会生气，凭什么生气？我在你眼里是易燃易爆的脾气？”
“不是的...我...”
赛琳娜窘得要命，被急口令一般的问话猛地一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海蒂肩膀一沉，继续朝家的方向走，旁边时不时传来吸鼻子的动静，她悄然凝视赛琳娜肩头的雪花，以及润湿的头发。
“到伞里来。”
“我吗？”
“少废话，我不想帮你吹头发。”
“教...教授...”
赛琳娜的脸在风雪中冻得僵硬，只有嘴唇微乎其微地颤栗，眼泪在心中抽噎许久，终于倾流出来，开始是缓缓地，慢慢变得急遽了，胸脯起伏地呜咽着，像是推移不动的苦痛从心脏上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