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消失于XXXX年4月1日,莺飞草长的春天。
我不记得具体年份,即使是如此详细地叙述浸泡于时间里的回忆,即姐姐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前的漫长岁月——我都从未在家中见到过日历。都是从姐姐那里得知时间的流逝,她是远近闻名的灵媒师,只需抬头看一眼天空,就能精准地说出当前时分。
关于姐姐的事,特别是她失踪以后,我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但估算着日子朝前倒推:失踪前一天、前两天、前三天......我都记得很清楚,一天又一天接连不断,仿佛这些事顶多发生在昨天。
最清楚的,是姐姐问我去不去照相馆:
黄昏时分,一切都乱七八糟,家中的东西扔满一地,毛巾、木质器皿、碎玻璃,还有很多姐姐的个人物品。
她的脸色乃至嘴唇都十分苍白,像一只受伤的小麋鹿蜷缩在黝黑深邃的角落。窗外悄无声息的暮景,房间里飘忽不定的抽泣,连带着姐姐微微抽动的身躯,在灰不溜丢的墙壁上重叠交映。
我与姐姐之间,仅有三步之遥的距离,却恍若茕茕孤立地站在世界边境。现在想来,我的位置一成不变;姐姐倒是在无限扩大的房间的角落,断绝了踪迹。
那一刻起,我决定无限地疼爱姐姐,完全不像小孩的感情。
可以说,这更像是对弱者的怜悯,如果这样的爱放在一个年纪尚未成人的孩童身上是十分可笑的话。
我觉得姐姐总是突然暴躁、哭泣、遭人践踏,以致在我看来,如果不发疯地爱她,不安慰她,不和她说话,不千方百计为她着想,那才是冷漠的、不近人情的事情!
但,我为什么要对姐姐在世上受苦倒霉产生悲悯情绪?
这一切明明是她的性格造成的。
然而,我无法不让自己对姐姐的蹇滞怀揣同情。
“赛琳娜,你想去照相馆吗?”她一边出声地数着钱币,一边拿不定主意地问我,然后又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算了,你要睡觉吗?”
“嗯,我想睡觉。”
当时的我只认为,照相馆是姐姐的临时起意,毕竟她经常变换主意。
现在看,姐姐知道即将发生的事,虽说灵媒师不能看自己,但那天傍晚,她绝对通过占卜看见了什么,对我来说影影绰绰,于她而言异常清晰的什么。
唯其如此,在那段阴沉沉的回忆里,我总是怀着莫名的恐惧,甚至对姐姐产生浓浓的依赖情绪。有时,我会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下床寻找姐姐的踪迹,担心她消失于某城某地。
我毕竟不能明目张胆地爱她,因为姐姐极其反感我的亲昵。
后来我发现,像我这种失去双亲、由姐姐养大的孩子,在情感畸形缺失的环境中,往往会对他人的点滴善意产生异乎寻常的强烈爱意。
有一天傍晚,姐姐的记忆不知何故锁定在傍晚,家里乱糟糟的景象被我收拾干净。她安静地坐在板凳上,翻阅着阐述魔法学的书籍,书的署名是:海蒂·梅尔维纳。
我和姐姐不同,对学术类的书籍全然提不起兴趣;每每学习,我也只满足于最低限度的预习和复习。然而,她似乎有意让我和魔法学产生联系,时不时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全是魔法学名人的姓名。
“那本书的作者是谁?”
“海蒂·梅尔维纳。”我回答,带着小小的抱怨情绪,“你总是问她。”
“很不得了!”
“和我们又没有关系。”
姐姐突然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我,我同样看她的眼睛,力图猜透她在想些什么——是什么事情让她闭嘴不语?但那双布满黑眼圈的眼睛展现给我的,只有乱糟糟的愁云。
后来,我对姐姐的变化感到惊讶:她总是不知疲倦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甚至开始失眠。然后又起身,在漫漫长夜里来回走上几个钟头,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仿佛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时而摊开手心,时而环抱双臂,时而在可怕的、无穷无尽的郁悒中拼命叹气。
我不敢打破缄默,只能看着眼泪在姐姐脸上簌簌地流,压抑的氛围使我愈来愈沉重难挨。我思忖姐姐的想法,用在暗中一下子萌生的怀疑折磨自己。
姐姐注意到我的视线,询问:“为什么要那样看我?”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但她的表情——就像是在批评犯错小孩一般——我的回答一定哆哆嗦嗦、努力地想要讨好她。
“维奥拉。”她说,“赛琳娜·维奥拉。”
“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就是一个错误啊!要是没有你的话,我肯定能过得更开心。”
我蜷缩在床上,任由胡思乱想和不明所以的困惑将脑袋搅得一团糟。混乱使我完全失去分寸与现实感,甚至不知道此刻睡在什么地方。就在这时,我陷入一种无法自控的情绪,迫不及待地祈求原谅,但姐姐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是糊涂孩子,要求我立刻睡觉。
“维奥拉。”姐姐抚摸着我的头发,呼唤——赛琳娜·维奥拉,“你别说话。”她俯下身,贴着我的耳朵,应该要讲一些话,可直到我进入梦乡也没听见第二句话。
第二天。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回忆里连续性地过渡,以往都是无数的琐碎切片。
姐姐一反常态地让我出去玩耍,不过我没有跑太远,因为姐姐不允许我离开她的视线。
家中来了几个人,询问姐姐的居住情况。
碧绿色眼睛的女性开始问话:“一个人?”
“两个。”
“你的家人?”
“妹妹。”
“她在做什么工作?”
“还没有成年。”
例行公事的对话在屋内持续了很长时间,很多内容我无法完全理解,但似乎都与姐姐的工作密切相关,诸如大脑的精神力、未卜先知的能力、黑境,以及妹妹(即我)的精神力情况等等。
直到那群人离开,姐姐都坐在板凳上。当我走进家门,她立刻注意到了我,并且表扬我精神力强大。她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然后跟我交谈了很久——确实是非常久的时间——仿佛要把内心积压的话语一股脑儿地倾倒进我的脑袋里。
“他们是谁啊?”我问。
“工作。”
“你的工作?”
姐姐一把抱住我,陷入漫长的思索,说:“对啊。”
“他们看起来好可怕。”
“但必须去,不然就是你去。”
“我也要当灵媒师吗?”
“可能的话,”姐姐颤抖着说,“一辈子都别做这行...你想睡觉吗?”
“还不困。”
“嗯~~那本书的作者是谁啊?”
“海蒂·梅尔维纳。”我回答,“你问过我好多遍。”
姐姐笑了笑,随后便以工作为由离开,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