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梅尔维纳。
姐姐不是临近失踪前念叨这个名字,而是在某个学术性杂志的封面看见这位女性后,就开始叹气。似乎在暗中将自己与梅尔维纳作比较,并常常抱怨:要不是因为我,她也能拥有如此成绩。
我对此深信不疑。
没有我,姐姐一定会有更好的生活。
我的性格怯懦、软弱与姐姐截然相反。任何料想不到的忧惧都可能扰乱我的心绪。内心深处,我始终怀揣着对自身的同情。我想要依赖姐姐,同时又极其害怕从她那里听到关于我的负面评价。因此,每一分钟我都在审视自己,仔细斟酌自己的一举一动,如果注意到姐姐的神态严厉,我就心惊胆战,从她的行动中揣度出责备。而在最为宁静或敏感的时刻,我会被突如其来的忧虑侵袭——这种与姐姐性格迥异带来的苦恼,不断地折磨着我的思绪。
还有一点,我非常渴望得到姐姐的肯定,看到她脸上流露出笑意,听到半句亲切的话语——我就会喜不自胜地抖动身体,仿佛处于腼腆而不敢明目张胆地奢望陪伴的阶段。然而,姐姐对我的夸奖实属稀有,且她的每一次赞许都带有浓烈的目的性(现在回想起来),往往是要求我去什么地方、完成某件事情,甚至是去做一些小偷小摸的事情。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为了姐姐的夸奖,去做不太光明正大的事情。一旦得到她的夸耀,我的动作和谈话立刻变得活跃;然而,在每次采取行动之前,内心总是充满惶惑与痛苦。我开始回忆姐姐的赞许,逐字逐句加以玩味,只有这样,才能稍稍抚慰躁动不安的良心,以便我完成接下来的任务。
有时候,姐姐会莫名其妙地流眼泪;当我满怀忧虑和恐惧望着她时,她就立刻加大嗓门,指责我是个不争气的妹妹,那些话语如同细针精准刺痛心脏:只有对彼此深入了解的人,才可能展现出如此真实而深刻的言语威力。
我会因为姐姐的某句话痛苦不已,心想自己是怎样的低劣卑鄙,竟然能让眉清目秀的姐姐恸哭流涕。这种诚惶诚恐的状态,如同被贬为她的奴隶;而在姐姐失踪以前,我甚至未曾意识到,自己一直活在她的阴影里。
“赛琳娜·维奥拉。”
姐姐很少叫我的全名,一旦听见这样的话,我就会不自觉地骤然一震;姐姐则像是既不自然、又非自愿地蓦地想起一桩不堪回首却又无法忘记的事情——倏忽间,她的面庞密布阴云,只管凝视着我,把我显得渺小而窘迫。
“我做错了什么?”
“你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要是没有你,我肯定能更加快活!”
每到这时,我就会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说一些模糊不清的贬低和欲言又止的歉意;然后,在满腔悲苦的折磨中,我会涕泪俱下。紧接着,开始埋怨自己——仿佛陷入一场病态的精神危机。姐姐会在此时显现出惊人的耐心,以体贴的态度安慰我,仿佛一切未曾发生;即使是煞有介事的事情,我也会在她绝不再犯的安慰中冷静。
回想起来,我一直在愧疚、恐惧与自我贬低中循环;同时,又难以割舍对姐姐的深沉爱意。正因如此,姐姐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形象:
端正的相貌,略带憔悴和苍白的脸,反而衬托出她的静穆;郁郁葱葱的黑发被梳得光滑整齐,贴服着朝下垂落,在颊腮的边缘透出浓重的阴影,给人一种庄重严肃的印象。恰恰是这样的严肃,使得她明净如水的眼睛、柔和包容的目光、偶尔流露出的腼腆微笑以及看似温顺无争的脸庞形成鲜明对比,更加生动且难以忘记。
姐姐失踪以后,我在各方面都成长得很快。
这段时间,许多新的感受从内心深处觉醒,使我能够公正地看待与她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不仅包括她的性格特质,也包括自身性格中的劣性。
但没有姐姐的陪伴怎么都不适应,我很遗憾没有在她失踪前学会某项谋生技能,一直依赖着姐姐的我,对花花绿绿的世界陷入了未可名状的恐惧。
最直观的体现莫过于夜晚临近,我再也不能沉浸于姐姐温柔的抚慰。房间的光景枯寂凄厉,失去了往日的温度与安宁。呼呼的风吟摇颤着窗棂,撼动我脑袋里昏沉沉的记忆:
“你会不会离开?”
“为什么要离开?”姐姐对我的问题感到不解,“我把你从小养大,既是你的姐姐,又是你的母亲。”
“可...你总是说...我阻碍了你。”
“是啊,没有你,我一定能取得非凡的成就,但不代表我会抛弃你。”
好矛盾。
就像我惧怕姐姐又渴望和她亲昵;而姐姐对我也存在同样的心理,她口口声声说讨厌我,却又无法割舍这段感情。
这让我不禁感慨,人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制造机。
无时无刻不陷入拧巴的纠结状态。
“快睡吧。”姐姐接着说,然后用手抚摸我的脑袋,“睁开眼睛又是崭新的一天。”
是的。
崭新的一天。
我依然惊惧于姐姐的突然暴躁,哭着求着原谅,然后在她温言细语的安慰中窃喜,以此证明我的存在根基。
我闭上眼睛。
周遭的一切连同思绪都向黑暗深处遁去。
风拍打着窗棂。
过去一段时间,我惶恐地从睡梦中惊醒,急切寻找姐姐的踪迹,以防她离我而去,但眼之所见是陌生的天花板、琳琅满目的玻璃瓶,以及一位正趴在我旁边安静入睡的女性。
她的睫毛轻轻下垂,在脸颊上投射出一道浅薄的阴影,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鼻梁挺直而秀美,泛着淡淡的光晕,与白皙的肌肤共同勾勒出一副宁静的画面。
女性发出一声沉吟,随着我起身的动作渐次清醒,然后用橘黄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面带笑意:“你醒啦?”
“教授...”
海蒂挑起眉头,竭力驱散疲意,“看起来,你还没有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