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在赛琳娜的搀扶中前进,一边走,一边述说黑境里的遭遇:艾芙琳的死、奥莉维亚、一分为二的核心以及怪物与黑境之间的关系。
“斯特拉特福德死得并不可惜,又有点可惜。”
“您的说法好困惑。”
“一方面,她是罪有应得;另一方面,她的死带走了揭露真相的机会。”海蒂慎重地选择词语,“还有就是,生命消逝本身就容易令人同情。”
“送命的调查员和我的姐姐就不同情?”
“我可没这么说。”
“原本想怎样说?”
海蒂思索如何作答,她知道自己与赛琳娜在对待斯特拉特福德之死的情感认知上存在泾渭分明的鸿沟。
“不怎么。”海蒂摇摇头,语调柔和地说,“把你的姐姐变成昆虫,你肯定很心痛。”
“我...我没有凶您的意思...”
“追寻奥莉维亚那么久到最后变成怪物,换作谁都无法接受。”
“和您进入黑境的时候,我就接受了。”赛琳娜神色复杂地翘起嘴角,“只是...您说黑境和怪物是相互合作的关系,但我认为是奴役,黑境通过痛苦和身体的异变逼迫人类效力,姐姐却因为强大的精神力苦苦维系着理性...这种事情,让我好不甘心。”
“变成嗜血的怪物——”
赛琳娜打断说:“可能还好一点。”
“因为从身体到心理都不再是熟悉的人了。”海蒂忽然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一个身体异变,心灵正常的人,难以被社会和家人接受。”
“不说这些事情,接下来怎么办?”
“只能等明天早上的火车,今天晚上就在哨所过夜。”
“我还记得您把床板烧掉了!”
“没办法,后半夜好冷的。”海蒂依偎着赛琳娜走向哨所,途经空地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埋在那里的警卫,低声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谁?”
“帮助我们出城的警卫。”
赛琳娜忽然“啊”一声,“我也不知道,进城询问时,他就说...想不起来了...”
“像我这样的人无关紧要。”海蒂补充道,“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不聊这些话题了,您看着好难过。”
“对我那么粗鲁,不值得。”
海蒂拍掉手背的尘土,身上穿的大衣完全脏透了,但她从清洁方面损失的、似乎在淡然的气质上得到弥补。
原本应该梳成马尾的灰白色卷发,平静地散在脑后,给她增添一种朴素淡雅的风格。
总是微带笑意以寻求娱乐的轻松神情,在两次进入黑境以后短暂的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仿佛准备给人安慰的忧郁之色。
“不管怎样,您能出来再好不过。”
“不然你就要进去了。”
“我有这个打算!”赛琳娜毫不避讳地说,“您只要再晚一秒钟,我就进去!”
“最糟糕的是,我出来,你进去。”
“有这个可能。”
海蒂用手贴着赛琳娜的下颌线,“所以你要相信我。”
“如果是我进去,您留在外面,您会焦虑?”
“当然了。”
“会想要进去?”
“嗯。”
“这个时候,怎么不选择相信?”
“因为真正的信任恰恰源于害怕你面临危险的深深忧惧。”
“自相矛盾的话!”
“明明很有哲理。”
赛琳娜不满地抚弄海蒂的灰白色卷发,时而用力蹂躏,时而轻柔梳理。接着,她将缠绕于发间的手指缓缓滑向海蒂的脸颊——整个过程,她的动作力道适中:既能感受脸部肌肤的温度与质感,又不会疼痛。
“别闹。”海蒂摇晃几次脑袋,借此甩开赛琳娜的手,“今晚要早点休息。”
“我就说不出来这种话!”
“看书的好处就是:能让你在无形之中耍帅。”
“哪本书上看见的?”
“其实是我现想的。”
海蒂推开哨所的门,——内部陈设保留着原本模样,并不显狼藉,就是墙壁上留有一片烟熏火燎的深黑色烙印。她一步一挪地踏进去,在赛琳娜的搀扶下,坐到椅子上。刚刚坐稳,赛琳娜就急不可耐地脱掉她满是尘土的鞋子。
“嘶..轻点...”
赛琳娜看见海蒂红肿的右脚踝,莫名其妙地低头贴近,仿佛通过嗅觉判断伤势的严重程度。
“干嘛!干嘛!”海蒂面露羞涩,赶紧把脚缩了回去,“你想干嘛?!”
“就是想知道有没有气味...我要是一直把脚捂在靴子里,会有一点酸味,就想知道您有没有。”
“变态!”
“真的,我说真的!”
海蒂的嘴角撩起一抹极为不屑一顾的鄙夷冷笑,双臂环抱于胸前,刻意构建一道心理防线。她将左右两只手夹在胳肢窝里,微微颠动几次,再直愣愣地盯视赛琳娜。叫人不看对视的死盯。片刻静默,她语调冷峻地质问:“你说这话,你自己能信?”
“信...我信...”
“变态,不准靠近我!”海蒂稍稍挪动椅子,远离赛琳娜。
“还没有检查您的伤势。”
“我在黑境里看过,这种扭伤需要用独属医院的治疗魔法。”
赛琳娜一个箭步冲到海蒂跟前,带着一股子叛逆而又充满依恋的劲头,抱住她娇小柔弱的身躯;然后,把脸贴在海蒂细腻的脖颈肌肤上,吐出含带湿润的呼吸。
海蒂小幅度挣扎,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宣告“保持距离”的最后底线,宛如一只受伤的野鹿,即使力量悬殊,依旧捍卫着自己的领地;但赛琳娜轻柔的鼻息如同打碎湖泊表面的石砾,在她心中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一呼一吸。
两人的关系在抗拒与关怀的交织中愈发难以言喻。
“教授...”
“快睡觉。”
“嗯...不要...”
海蒂抚摸赛琳娜的头,用马戏团小丑一般的高昂语调:“你嗓子卡壳了?断断续续地说什么呢!”
“您知道的。”
“不知道。”
斯特城内游荡的夜行小鸟发出悠扬的啭鸣,似乎近在头顶又好像远在云里。同一时间,哨所的小木椅弄出摇摇晃晃的动静。声音听起来仿佛是谁从房间里穿行过去。海蒂的思绪在流动的声音里飘然远去,又急急卷回,如此反复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