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母亲带着我从白沙汀回到了她远在北方的故乡。
说是姥姥家，但其实这边只有几家血缘远到不能再远的亲戚。
远房表亲们似乎都不怎么喜欢我，尽管母亲曾多次把姿态压的低到连年幼的我都觉得有些卑微的地步，但他们对我的态度依旧不咸不淡的。
有一次吃饭，饭桌上明明没准备我的碗筷，但当我小心翼翼观望着的时候，他们又会不冷不热的讲「怎么不来吃饭？」
「因为好像没有我的那份……」
「别说的好像我们委屈了你一样」
一个外貌看起来远谈不上和蔼的舅妈嗓音有些尖。
其实我并没有觉得心里委屈啊之类的，就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因为没有自己的那份，所以不吃。
不过年纪尚小的我到底是被舅妈那很有些凶辣的眼神给吓到了，又因为乡村的平房就这么大点地方，所以我就偷偷溜进隔壁一个不常用的房间里，找了个角落蹲着。
「这么个病恹恹的小屁孩，真不知道哪家会收养」
「估计长大了和她妈一个德行，不务正业」
等等之类的声音隔着墙不加掩饰地钻进自己的耳朵。
尽管年龄不大，但好赖话我还是分的清的。
舅妈家的人似乎并不喜欢我。
「听说他爸爸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跑了」
「妈妈也快没了，真不知道他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看他那瘦弱的样子，估计长大了也种不开半亩田吧。如果他有田的话」
几句更加大声的话语过后，隔壁又传来了一阵哄笑。
为什么要住在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家庭中呢？我很想问母亲。
但她现在不知道又去哪个亲戚家了。
所以我只能捂上耳朵、闭紧双眼，假装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孤独的感觉。
「喏，给你」
好像过了一会儿又好像过了很久，听到近处似乎有人在叫自己。
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姐姐，眉目清秀，后脑扎束着英气的短马尾。
「饿了吧？来吃些东西」
大姐姐扬了扬手中的大馒头朝我说。
其实那时候自己并没有多饿，但姐姐另一只手捧着的碗里传来的香气太勾引人了，所以我就有些没出息的开始狼吞虎咽。
「我叫柳绪，姑且算的上是你的表姐哦」
兴许是我狼吞虎咽的模样有些逗人，柳绪姐一边微笑一边望着我。
「……谢谢……绪姐姐」我说。
然后柳绪姐就温柔的摸了摸我的头，俏脸上的微笑又旖旎了几分。
这便是我和柳绪的相遇。
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好，舅妈家有人凶我的时候，她会不轻不重的来维护我，虽然绪姐没少为此遭到家里人的冷眼相待。
有一次柳绪姐红着眼眶来找我，说她考上了不错的大学，但家里不打算供她。
只因为绪姐姐是女孩子。
第一次了解到，世界上原来有着重男轻女这种思想。
「我也知道家里没什么条件，而且我确实也应该考虑下妈妈他们的负担」
绪姐姐将脑袋埋进我的腹部，语调中带着颤动。
与平常完全反过来了的情况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我还是效仿姐姐那样轻抚她的额发。
「可那是，那是我的——梦想呀」
这句话之后，绪姐姐紧紧把我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这让我第一次知道了，原来威风凛凛的大姐姐也会有如此娇弱的一面。
「小云，姐姐是不是很差劲呀？要是考上省重点大学的话也许妈妈她们就会同意我上大学了。姐姐真没用呢」
很想安慰下绪姐姐，但千言万语交汇在嘴边，我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不是这样的，绪姐姐真的很棒」最后我这么说。
绪姐姐的啜泣声忽然止住了，她怔怔地望向我，莹亮的眸子含满了冀待，似乎在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我是说，姐姐真的很帅气啦。长的又高，又漂亮，又可爱，对我也很温柔，也很努力」
实在不忍心扫了绪姐姐的兴，于是我慌忙把适用于她的褒义词一股脑念出来。
在此期间绪姐姐一边盯着我看、一边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眸中含着的泪水就这么被挤到眼角。
「再多说一些」
「欸？」
我被绪姐姐那柔软到不像话的语调搞得有些混乱。
「再多夸一夸姐姐，可以么？」
「是说，姐姐真的最、最、最——棒了。
「陪我玩也是，给我做好吃的也是，为我说话也是。
「我最喜欢姐姐了」
刚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和母亲而是在一个与自己同辈的异性讲话，于是脸上“腾”的一声开始发烫。
还好是在夜晚所以绪姐姐不便注意到。
「再说一遍」
绪姐姐的俏脸上似乎杂糅着不安与期待，像是想要撒娇的样子——
因为自己像这样对母亲做的时候她就会拿出镜子一边给自己照一边讲『轻轻你看你的表情真逗真乖真可爱』，所以我对这类表情很有印象。
「姐姐最最最——棒了？」
「不是这句」
绪姐姐不满地嘟了嘟嘴，摆出一副闹别扭的表情。
其实我大概知道绪姐姐想要的是哪一句。但好歹也要考虑下这边的羞耻心呀。
「我……喜欢……姐姐……」
「再一遍？」
「我喜欢……姐姐」
「再来」
「我说，我·喜·欢·姐·姐！」
因为被这近乎无理取闹的举动搞得有些不耐烦，所以最后这一句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嘻嘻，知道啦知道啦。
「原来小云有这——么喜欢绪姐姐呀，绪姐姐知道啦」
绪姐姐瞬间又展露一副恶作剧得逞的表情，调皮的笑了笑。
「不伤心了？」我问。
「不伤心了呀~~」
虽然本还有些担心，但绪姐姐那欢快的哼哼声还是让我打消了疑虑。
「因为小云最最最——喜欢姐姐了嘛，
「所以忽然觉得再怎么没用也无所谓了」
姐姐又讲。
真希望面对祖国的花朵她可以讲些更有干劲的话呀。不过算了。
后来母亲的身体出现了点问题，于是她在村子里稍偏僻的一个地方租了间板房和我一起住。日子寡淡，但也称得上幸福。绪姐姐也经常来找我玩，总会带些瓜果野菜之类的来看望我们母子俩，偶尔也会买些小零食。
之后有一天，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现了重大的变故。
母亲去世了。
不久后才知道，原来母亲早早的预料了自己身体状况，带着我来这边也是为了找一个能够收养自己的家庭。
有些奇怪的是，当天我居然没太撕心裂肺地伤心。
大抵是因为人生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时年纪太小了吧？
但应该也有绪姐姐在身边的缘故——
如果没有她的话，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就真的算得上是孤身一人了。那时候自己估计会嚎啕大哭。
只记得葬礼那天我才动真格的哭了，绪姐姐则是在一旁默默轻抚我的额头，眼眶也红彤彤的。
在那之后，婶婶家依旧是不想收留我。绪姐姐陪着自己在母亲租来的房子里度过了空虚的几天过后，终于收到了有一家愿意收留我的消息。
委实说这一家人看起来都很和善，阿姨好像是母亲的发小来着，曾经关系称得上不错，所以愿意收留自己。
「不要」
正协商着收留事宜，绪姐却抢先开口。
「小云，你也不想和姐姐分开的吧？」
迎上了绪姐那矢志不移的眼神。
「唔……」
确实不想分开。
但这又是两回事。既然舅妈家不想收养自己，那总得有一家容身之地。
「小云他不需要收养」
绪姐姐又讲。
语气中带着不容分说的强硬。
「有我在，小云他就不是孤儿」
其实我对我对柳绪姐这有些强硬的态度有些担心。阿姨待我不错，所以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但说实话因为不熟悉所以还是比较依赖绪姐姐这边。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柳绪姐。
那天绪姐姐很开心，在家里做了许多饭菜来庆祝，当时她嘴里欢快哼着的调调甚至一度碾过了铲子与锅底的碰撞声。
「小云，姐姐有些想离家出走了」
有一天，绪姐这么讲，然后她又接着说道：
「姐姐的家里人都不怎么待见自己呢，只有小云会喜欢我。绪姐可以依赖小云吗？」
话里话外带着调笑的意味，但我还是能够轻而易举的看出隐藏在绪姐眉宇当中的疲惫与逞强。
绪姐的表情就是有疲倦到这种地步，连我都能轻易看穿。
「嗯，放马过来」
虽然自己尚是个依赖着绪姐的家伙，但我还是这么扮酷地讲。
于是第二天，绪姐姐当即切断了与家里人的联系，与我一同生活在过去母亲租住的这个房子里。
那天我才知道绪姐姐和家里闹了矛盾，起因是舅妈家一个表哥明明大学考的很差但舅妈还是咬牙供养起来，这让绪姐心里产生了落差，在家里不算怎么任性的发泄了一通，但还是把关系闹得很僵。
哦对了，我还知道绪姐前一天对自己说的「依赖小云」没在开玩笑，她也没认为我那自以为帅气的回答是在开玩笑。
于是这之后，我和绪姐便一同生活在了那间简陋的小房子里。
我们背对着偌大的世界一无所有，但至少还有彼此的胸膛可以依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