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躺在草席上,身上盖着枝叶麻布织成的毯子,轻轻咳嗽着。
每到换季的时候,母亲的身体总会犯点小毛病,这次也一样,他已经习惯了。
“向婉,我回来了!”父亲的声音从洞外传进来,他提着一只灰色的野兔,朝母亲笑道,“瞧瞧我给你打了什么回来?”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自从被赶出家门后,他们一家人就躲进了山里,靠打猎维生,但在旱年里,山里面的动物也没有东西吃,它们死的死,逃的逃。
父亲已经几天没有打到猎物了,近来吃的都是他和弟弟从山里采集的青果,今天的收获是一个大惊喜。
母亲的身体枯黄消瘦,脸颊的两旁颧骨只有瘦得可怜的肉贴着,但她笑了,仍如往常一般美丽:“辛苦了。”
父亲三下五除二点燃柴火,剥掉兔毛,洗干净内脏,把野兔丢进土锅里煮好。
父亲把最大的一块兔肉垫在蕉叶上递给母亲。
母亲摇了摇头,她说:“我现在还不饿,让他们兄弟先吃吧。”说着就把最大的那块兔肉递到了他面前。
她温声说:“阿凡,娘没太多心愿,不求你以后能长多大本事,成为多厉害的人,只求你能平安的活下去,这就足够了。”
他唔唔应了几声,便接过兔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没空思索太多,他真的太饿了,几天都是靠青果勉强填着肚子,野兔的肉香充分把他的馋瘾勾了上来。
不过在他一旁的弟弟吃相也跟他不遑多让。
这只野兔在他们兄弟的风卷残云之下,很快就所剩无几。
不过他们还是在想着母亲,他们把剩下几块兔肉包起来,拿到母亲面前。
“娘,我们已经吃饱了,该你吃了。”
母亲没有回应他们,她躺在草席上,面容平静恬淡,安静地睡着了。
只是再也没有醒来过。
...
...
不久后他被惊醒了。
一股酸臭的热息打在脸上,他听到一股喘息声,在喘气的时候还带着一阵咳嗽。
他一睁开眼皮就看见那条瘸腿野狗在他身傍逡巡来回。
它耷拉着脑袋,吐着蜡黄干燥的舌头,身体哆嗦着,近距离观察着他。
在发现眼前的这个人类男孩还没有死后,它一瘸一瘸的退到一边,勉力地呲起牙,喉咙咕噜似的发出一阵低吠。
他有气无力地笑了起来:“我还是没有死呀,你要失望了呢。”
已经是第三天了,每次一睁眼就看见这条野狗在对着他虎视眈眈,它好像在盼着他早点死掉,这样能早点把他吃进肚子里。
但为什么这么多逃难的灾民里面,它偏偏选择了他呢?
他乐观的想,或许正是他比别人了不起的地方——他的肉在野狗眼里要比其他的人美味。
他打开了分别放在胸前和内衬的包裹,把里面的青果和火柴细细数了一遍。
青果,还剩十颗,昨晚吃了两颗。火柴,还剩二十五根,昨晚用了五根。
其实他也忘了自己原本还剩多少颗青果和火柴,但他觉得自己不会弄丢,所以少的那些,肯定是已经用掉了的。
他捡起两颗青果,小心翼翼的放在嘴里,换作以前的时候,他的舌头在接触果皮的一刻就已经感受到酸涩了。
但现在,他细细的咀嚼着,咀嚼着,却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味道,他的舌头正在发肿发麻,味觉几乎已经丧失了。
睡了这么久,也吃了两颗青果,他觉得自己应该产生了一些力气。
于是他重新把东西包裹好,借着树枝拐杖的支撑,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继续前进。
似乎真的有上仙在眷顾,不久在他经过一片苔藓地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堆鞋印,那是人的足迹。
他麻木的心灵产生了些许兴奋,有人的话,是不是可以猜想附近有聚居点?有居住点的话,或许可以讨些吃的?
再乐观一点想,或许朝廷已经派大人过来救灾了,或许前面已经搭起了救灾的帐篷,有许多的灾民已经喝上了粥,在大人的安排下,睡着舒适的觉?
只要他再努力一点就能看到了。
他原本颤巍巍的脚步加紧了步伐,尽管几次险些跌倒,但是他都撑了过来。
只是跟着脚印一路走着,他发现有些不对劲,除了人的脚印以外,还有一些三角状的脚印也跟着混了进来。
原本在路上还算方向有序的脚印在某个节点也开始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没有空多想,只是本能地跟着前面的人留下的痕迹往前走。
但越到后面,留下的痕迹就越乱,越糊了,最后,前面的人好像是在爬着走了。
没过多久,他如愿以偿的跟上了前面的“人”——痕迹的尽头,杂草丛生的苔藓地里,几根已经被啃食殆尽的烂骨头,大方的摆在那里。
还有一些被咬烂了的破布袋,麻衣碎屑凌乱的落在四周。
果然还是不要轻易抱有希望为好呀。
他无声地笑了几声,双腿发软,慢慢瘫倒在地。
他捡起了一根骨头,仔细端详着,这是一根胫骨,已经变成了灰褐色了,从胫骨横截面积的来看,死者生前跟他差不多大的样子。
他开始幻想死者生前的生活,幻想他生前有着美好家庭,在经历灾荒战乱马匪后沦落到荒野求生,想着想着,死者竟变成了他的模样。
...
...
他和弟弟去打洞,去挖土耗子,还真的捉到了几只肥耗子。
他们把刚烤完的耗子往嘴里塞,父亲就赶了回来,急冲冲地跟他们说。
“马匪已经进山了,跟我们一样躲进了山里的梁叔已经遇害了,得赶紧走了,这里也呆不了多久。”
他紧张地把耗子尾囫囵吞下去,慌问:“走?爹,我们要去哪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吗?”
“我听到山外面的人说,现在怀安城的老爷们正在开仓放粮安济灾民,你爷爷曾经说过,我们祖上是从城里来的,可以去那边碰碰亲戚。”
他把剩下的土耗子用麻袋裹好,慌慌忙忙地和弟弟收拾好东西跟着父亲出发。
一路上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在赶路,方向好像也是往着怀安城那边。
有熟人看见了他们,打了个招呼。
“纪哥,好巧呀,你们也是在赶往怀安吗?”
知晓来人,父亲回头不咸不淡地应道:“不巧,我们跟你不同路。”
他认识来人,虽然村里的大家都不喜欢这个叔叔,说他是个好吃爱赌的人。
赌博赔了媳妇,还不肯收手,赌光了祖上留下的家产,最后沦为街上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不过他的儿子是他的很好伙伴,在他当孩子头头的时候,是他的左膀右臂。
于是他问道:“扬叔,安仔去哪里了呀?没跟你一起吗?”
来人好像在惋惜:“我把安仔送给别的人家了,我这里没什么能给他的,跟着我迟早活活饿死。”
他不知怎么的,觉得眼前的人正挂着一张面具跟他说话,现在不是他的脸在动,而是面具在动。
于是他追问:“别家的叔叔和阿姨就有余粮了吗?安仔在那边就不会挨饿了吗?”
“你管什么闲事,那是我儿子,用得着你这个小屁孩来过问吗?”扬叔的脸似乎抽了一下,语气立即变得暴躁,“眼不见为净,总之,他不在我面前,就当他永远的吃饱饭了!”
平常大人这种语气训话,就算作为孩子王的他,也早早躲在一边了,但是今日,胸里抑着一股不甘,仿佛不吐不快。
他坚锐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个大人,语气执拗:“安仔在村里称我为老大,小弟不见了,身为老大我就要问个清楚!”
“我儿子跟你玩过家家,叫你两声老大,你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这个小屁孩可真是没讨过教训呀?要我教一下你怎么跟大人说话吗?”
那人脸上惋惜假笑的面具终于扯了下来,露出了凶恶狰狞的面目。
父亲把他拉到身后,沉声道:“谢扬,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计较!”
“嘿嘿,纪哥,不计较不计较,小凡是个多有义气的孩子呀,我就唬唬逗他玩。”在面对他父亲的时候,这人撕下的面具又带了回去。
“纪哥,这里离怀安少说也有几百里路,你带着两个拖油瓶,迟早饿死在路上,”杨叔的话是对父亲说的,但他的眼睛却始终落在他们兄弟身上,目光里透着耐人寻味的贪婪,“我知道是自己的儿子不忍心,我也一样的,所以我把他跟别人换了,我们也可以换一下,我可以来帮你...”
扬叔的话还没有说完,父亲愤怒的拳头已经往着他脸上去招呼了。
“滚!别打我儿子主意!”
“纪优!你给我记着,路上会有你好受的!”
挨了一拳的杨叔丢一句狠话后,狼狈逃跑。
不过他还是疑惑:“父亲,你说安仔去了哪里呢?”
“以后你不论看见那个伙伴不见了,都不要去问,”父亲叹息,“也不要想,就当他们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玩了吧。”
父亲说不要想,不要问,那么他就尽力的不要想,不要问。
只是他的心里越来越慌,越来越慌。
他的小伙伴们去哪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