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父亲没有一如平常地没有叫醒他们两兄弟。
当他看见父亲的时候,父亲躺在草席上,干涸的血迹遍布了半个脸颊。
他叫醒弟弟,两个人一起呼喊父亲,乞求他能赶紧醒过来。
但是好一会了,父亲还是没有醒来,他的脸色苍白,嘴唇止不住的颤抖。
他好害怕,父亲要像母亲那样,睡着了以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昨晚上要不是我...”
昨天晚上他去小解,因为真的太冷了,他忍不住偷偷点燃了一根火柴。
曾经跟他们一家关系不错的洪叔发现了他手中的火柴,洪叔问他火柴是从哪里来的,他如实的告诉洪叔,是父亲给他的。
洪叔带上了几个朋友,说要找他父亲叙叙旧。他莫名的有点害怕,但是不敢不听洪叔的话。
他带着洪叔他们找到了父亲,只是曾经和蔼可亲的洪叔跟父亲没说几句,语气就变得凶恶了起来。
他们打了起来,他和弟弟想去帮忙,但是他们太小了,躲得远远的已经是对父亲最大的帮忙了。
父亲赢了,他一个人打跑了洪叔他们三个,父亲喘着气,感觉很疲倦,但是他的语气很严重。
“纪凡,记住了,以后无论是曾经关系有多好的外人,都不能再相信他们了!”
叮嘱完的父亲,很快就躺在席上睡着了。
只是在昨夜寒风中凝固的血迹,就如一道冷酷的刻痕,刺入他的心中。
他一时间愣住,和弟弟瘫坐一旁,一切似乎在这一夜崩塌成了一片无法挽回的废墟。
“爹,不要睡了,求求你,醒一醒,醒一醒!”
若有若无的阳光洒在父亲脸上,他似乎听到了他们兄弟的话,缓缓睁开眼睛,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迎来的是两个儿子苍白憔悴的脸。
“发生了什么事吗?”父亲轻声询问,他声音的虚弱,目光却充满关切。
他们的嘴唇在颤抖,试图说些什么,但喉咙仿佛被什么塞住,只剩下哽咽。
父亲费力地坐起身,揉了揉受伤的脑袋,把手搭在他们的身上。
他弯下腰,紧紧抱住了他们。这个拥抱,带着温暖却无言的力量,驱散了他们心中的阴霾。
“别哭,”父亲温声安慰他们,“我还在这里,已经没事了。”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扒拉起藏在胸口里的麻袋。
“爹,我们出山前捉到的土耗子,全给你吃了!”
麻袋里面空空如也,袋角边破了个洞,土耗子已经全跑光了。
他的心沉了下去。
父亲摸了摸他的脑袋:“在前面的两里地,有一条山马河,我们去那里捉鱼吃吧。”
父亲勉力站了起来,但他双腿颤动,脸色沉重,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形的战争。
感觉到父亲此刻的无力,他和弟弟连忙跑到父亲身侧,将父亲的双手搭在肩上。
父亲撑起身体,尽量少地把体重压在他们身上。
柔和的阳光下,荒原的草地上,他们父子的步履蹒跚,却坚定着。
“你们知道吗?”父亲突然问道,“在面临生存的困境时候,什么动物最像人呢?”
弟弟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说道:“狼?”
父亲点了点头:“更准确来说是獠狼。”
“是之前我们在山里见过的,那群棕色的狼吗?”
父亲笑了,他的步伐开始轻快,压在他们身上的重量似乎逐渐变得透明。
“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认为它们是最像人的动物呢?”
他的内心像是扎入了一根刺,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不安。
“是因为它们聪明,适应环境能力强吗?”
父亲摇头:“不是。”
“是因为他们会观察和模仿别的动物吗?”
“不是。”
“那应该是它们会学习技能,使用工具吧?”
“也不是。”
父亲呼吸平稳,脸色从原来的苍白变得红润。
“是因为它们像人类一样,是以群居的方式生活的,而且会自发的形成组织,”父亲说,“在食物匮乏的时候,形成组织的獠狼相比于去冒险狩猎,它们会优先抢夺落单獠狼的食物。抢夺回来的食物,也会像人类一样,按照每只獠狼在组织里面的关系,等级大小来分配。”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心理奇异的不安感,却逐渐开始扩大。
父亲问:“但如果冬季食物匮乏,它们既在外面抢不到别的獠狼的食物,又狩猎不到猎物?你们觉得它们该怎么办?”
他们摇头,因为这个正是他们所面临的困境。
父亲说:“这种情况下,獠狼会处死组织里面,老的,病的,残的,受伤严重的同伴,处死掉这些同伴后,它们会把这些同伴的尸体保存好,用作度过食物匮乏期的备用食物。”
他们兄弟愣住了。
父亲温柔地叹了口气:“教你们书的先生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说这话的先生,从来没有感受过要‘饿死’是什么感觉,同类相食在他们眼里是突破人伦的,但人在饿昏的情况下跟动物是没有区别的,怕死即是动物的天性,也是人的天性,如果你们兄弟已经快到这种地步了,成为“獠狼”,也无人可指摘你们,这不是你们的错,是世界的错。”
看着父亲温柔却坚定的脸,他的心中的恐慌开始溃坝。
“爹,再坚持一下,前面就是山马河了!”
父亲的脸朝着远方,眼神却是空洞的。
“纪凡,在我离开以后,弟弟就交给你了,要活下去呀。”
说完,父亲搭在他们肩膀的手臂失去了所有的重量,整个人栽倒在了地上。
他们呆呆地看着再也起不来的父亲,仿佛成了一桩木偶。
...
...
茫茫荒野,他已经忘了自己走了有多远的路,忍受了多久的饥饿。
他每走几步,都好像有人在他的胃里划桨,胸口总有一阵绞痛在上涌。
他不得不每过一会儿就站在原地休息一下。
青果只剩下五颗,他残存不多的理智告诉他,在还没有见到仙山之前,要保留这为数不多的食物。
路上有一具尸体大方地倒在地上,看样子是跟他一样的逃难者。
他的眼神落在那具尸体上,瞬间,一股强烈的欲望涌上心头,他的嘴巴开始吞咽口水。
明明是尸体的味道,但尸臭涌入鼻腔的时候,他仿佛嗅到的是肉的香气。
他觉得,眼前这具死者的尸体,是他见过最诱人的事物。
大柑正跟在他身后,身体颤颤巍巍的,嘴里一股一股喘着粗气。
在看见尸体的一刹那,它的尾巴兴奋地摇了起来,一瘸一瘸地扑到尸体上。
看到大柑的动作,他愣住了。
大柑回头看他,摇着尾巴,对他“汪”了几声。
他朝着尸体,慢慢地蹲下身体,他的理智已经被饥饿冲刷得差不多了。
——人饿昏了是跟动物没有区别的,怕死即是动物的天性,也是人的天性。
他的肚子正在咕咕发叫,他的胸口正在阵阵绞痛,他的喉咙正在吞咽口水,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说这话的先生,从来没有感受过要‘饿死’是什么感觉。
他吞咽着喉咙中的干涩,趴在那具尸体傍,摸索着。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成为“獠狼”,也无人可指摘你。
看着尸体死不瞑目,睁得大大的眼睛,仿佛被一种无法控制的冲动推动着,他缓缓张开了嘴巴。
——这不是你的错,是世界的错。
他说:“对不起。”
他替尸体阖上了眼睛,重新站了起来。
大柑疑惑地望着他。
他微笑摇头
“没事,你不用管我的。”
大柑的闻了闻尸体,又看了看他,眼神矛盾。
最终,它缓缓地转身,远离了那具人类的尸体,爬到了他的身边。
他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大柑拱了拱他的脚,对他说:“汪!”
他俯身轻轻拥抱它
“好。”
他们重新出发。
他们找到了一条小河,时隔多日,他再次从河水的倒映中看见自己的模样时,他愣住了。
他的面容憔悴,身体极度消瘦,因为长期的睡眠不良和饥饿,眼袋浮肿,眼窝深深陷了进去,整个人看上去像极了一具披着皮的骷髅。
他头发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发丝乱糟糟的结在一起,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布满泥污和裂缝,散发着一股酸臭。
他整个人弥漫着一层沧桑的阴霾,整个人显得沉重而颓废。
他惊慌地退了两步,水里的这个人是他吗?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绞痛又一次涌上了心头,他喘着粗气,用力平复自己悸动的心情。
他重新爬到岸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水里这个邋遢又颓废的人。
这个人就是他,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他低下头,从怀中掏出木壶,在河中灌满水,再蹈起水对自己的脸使劲了冲,又把头发放下,蹈着水不断地从发根开始捋。
“汪汪——”大柑兴奋地朝他叫了起来。
它发现水里有好多条鲦鱼,它们虽然只有指头这么大,但是却成群结队的,在水里窜来窜去。
他也看见了,这群在水中自由自在游弋银白的身影,仿佛在朝着他翩翩起舞
他的双眼在发光,好像已经感受到了,鱼肉的滑嫩,鲜美在他干涸的口腔中化开的触感。
唾液不自觉地涌上嘴唇,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
“大柑!”他喊,一边比了个手势,“你从那边把鱼群赶过来,我用衣服舀上来!”
大柑心领神会,一瘸一瘸跳进河里,绕着鲦鱼群的方向往他这边赶。
河水不深,只到他腰间,他从怀里掏出一件麻衣,浸在水底,等待鱼群的过来。
鲦鱼群从他的胯下游过,他将麻衣当作渔网拉起,速度虽然不快,漏了很多,但也有几条没漏的在他的麻衣上蹦着。
他将这些鲦鱼抛到岸上,示意大柑继续配合,把附近其他的鱼群赶过来。
当河道边暂时没有了鲦鱼群游过后,他和大柑回到了岸上,细数共捕了30多根鲦鱼。
他对大柑说:“捉到的鲦鱼我们要两天内吃完,因为鲦鱼最多只能保质两天,过期了吃会生病。”
大柑似懂非懂地朝他点了点头,他先给大柑和自己各分了五条。
好奇怪,明明在看到鲦鱼的一刻,他已经产生了鲜美的味觉了。
但是当他把鱼生吃下去,细细咀嚼的时候,除了一丝苦涩,却感觉不到任何味道了。
是他的胃和舌头在联合欺骗他的大脑吗?明明这鲦鱼一点都不好吃,却便要制造幻觉让他去捕猎,把它吃下去。
他一边无聊的想,一边又分了五条鲦鱼出来,麻乱地塞进嘴里。
他好像已经丧失了味觉,对吃下的东西品尝不到任何味道。
现在吃东西已成了他单纯理性的动作,这是理性要求他,为了生存下去,必须进行的行为。
他和大柑各吃了十根鲦鱼后,又休息了一会,重新缓缓地爬到了河岸边,他们想找机会再捕些鱼。
“那是瑚鱼群!”他惊喜地发现。
瑚鱼是一种常见的淡水鱼类,它们的身体椭圆,两侧扁状,通常成群活动,喜欢栖息在河流、湖泊等淡水环境中。
最重要的是一根瑚鱼有小半个巴掌这么大,顶得上五根鲦鱼。
他加紧了步伐,急不可耐地要踏进水中。
他似乎忘了自己麻木僵硬的肢体没有办法执行他过急的动作指令,他的脚步突然开始踉跄,脸朝着河面摔了下去。
他瞬间被冰凉的河水包裹,眼前的一片模糊让他失去了方向,河水呛入他的鼻腔,仿佛有无数微小的冰针刺穿他的鼻道。
他的身体反射般打起了喷嚏,努力把涌进鼻腔,喉咙的水咳出去,但反而导致了更多的河水从他的鼻腔涌入。
他试图用力呼吸,但每一口都带来更多的水,他的喉咙在剧痛中不断颤抖,他开始窒息。
眼前一片朦胧,他的手不自觉地挣扎着,试图摆脱水的束缚,他感觉自己越发无力。
但渐渐的,他不再感觉窒息,不再感觉难受,世界好像正在逐渐离他远去。
那双幽深的手渐渐清晰,重新出现了在他面前,祂缓缓把手伸过来,修长而苍白的指尖,似乎要抚摸他的脸。
祂要继续他们之间的约定,祂要带他前往那个永恒而安详的世界。
就在祂的指尖与他的脸颊即将相触时。
“汪——!”一声嘹亮的狗吠声打破了他的幻视。
大柑跳进了水中,咬住了他的后颈,将他的脑袋叼出了水面。
现世真实的痛楚瞬刻回到了他身上,他的视线模糊,眼睛灼痛,眼泪在不断涌出。
他的呼吸急促而困难,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喘息声,身体下意识的挣扎着,手臂在水中拼命地挥动,好似在寻找支持或者稳定身体的地方。
满脸的水珠,湿漉漉的头发,胡乱挥动的手,他的模样看起来异常狼狈。
好一会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水面,开始吃力的爬回岸边。
他拼命地将自己鼻腔中,喉咙里的水咳出来。
他的呼吸逐渐恢复顺畅,一旁的大柑像抖筛子似的,用力甩掉身上的水迹,爬到他身边。
他看着大柑,笑得很苦涩:“算上这次,你已经救了我三次了,我就算转世一趟,给你打一遍牙祭,也抵不了这么多恩情呀。”
“汪汪!”大柑并不领他的情,在他身边又抖了一遍筛子,把水迹甩到了他脸上。
“错了,错了,我错了,别搞我了。”他慌忙挡住了自己的脸。
刚刚渡过了一次“大难”,但并没有“后福”来临。
当他摸向自己的胸口的时,他发现了少了一个包裹,那个包裹装着他一路上的主要食物。
他的青果,在他水中挣扎的时候掉了。
但他现在也不敢再去河中,尽管河水只到他的腰间,他的身体极其虚弱,只要再摔一跤,就肯定再也没法从河里爬起来了。
而且他发现火柴也湿了,在三天内肯定没有办法彻底晒干,也就是说,他起码要有三天晚上没有办法生火。
他看了岸上仅剩的十来根鲦鱼,再看了下河岸,心中没由地产生一股恐慌。
直觉告诉他,再不赶紧前进,他就会死在这里,再也到不了云白仙山了。
他把剩下的鲦鱼用麻衣包起来,塞进怀里。
躺了大概两刻时,体力恢复差不多后,他撑着树枝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
“大柑,我们时间不多了,要出发了。”他的心在发慌,勉强对大柑挤出话来。
大柑一跛一拐地爬了起来。
他们出发,向着夕阳开始坠落的山头迈进。
在下坡的时,像是被针扎了一般,他的手忽然止不住僵硬地颤抖。
撑着他树仗撩空,他的重心向前倾斜,但他立马反映了过来,双手抱住了脑袋。
他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正朝着这个小山坡滚了下去,一开始是轻微的颠簸和滚动,但接着速度越来越快。
他的衣物在滚动中翻飞,他的呼声被急速的风声和滚动的噪音所淹没。
无数的障碍物撞在了他身上,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颠簸,每一次撞击都带来强烈的晃动和颤抖。
周围的景物在他眼中迅速掠过,形成一种模糊而混沌的画面。
他滚到了山坡底部,身体在一片尘土中停了下来。他躺在那里,身体泥泞不堪,气喘吁吁。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受伤了,他只知道自己完全动弹不了,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在痛的。
大柑浑身的狗毛都立起来了,它跑到他身边,焦躁不安地左望右看。
不想让大柑担心,他咬牙顶着浑身剧痛,翻身想重新站起来。
但他很快就放弃了,因为淋漓的鲜血正不断地从他的左腿中渗出。
他的左腿中部明显发生了一种不自然的弯曲,每当他想稍微挪动一下,就有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从中迸发。
他的左腿已经被摔断了,以后大概是没办法再站起来了。
他本应感到悲伤或怨怼,但这一刻的他却反常地抬起了头。
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容地,平静地,顺着夕阳坠落的地方望去。
橘黄、绛红两者轻薄交错的重叠而成的云色,从天边一脉一脉渡来。
日光漫不经心地退潮,暗红的余晖被裹进了云层,海岸线蜿蜒般的雾气清晰起来,夕阳变成了恍惚间的暮色。
远处的山峦形成一层层的叠影,渺渺的炊烟从顶峰升起,山间雾气朦胧变幻,仿佛有人在这这腾云驾雾。
这一时刻,远方山峰变得幽远而神秘,如同一幅令人陶醉的仙境画卷。
前面就是云白仙山了。
他在无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