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家犬吠，不值一哂。”
柯玖身上凌冽的寒气逐渐收敛，但对墨魂上人自爆前的威胁，她却满眼蔑视。
前世除了后来居上的魔主纪望她不是敌手，魔宗七脉中也就堕天峰峰主莫良对她有点威胁。
其余七脉的峰主遇见她只有逃跑的份，炼魂峰的峰主更是直接陨落了在她手里。
她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将截云剑缩小收进储物袋中。
她来到那个已经失去意识昏迷的男孩旁边，将他扑倒在地的身体翻转过来。
她几乎从这个男孩身上找不到多少“人”的模样了。
头发多天没有清洗，尘垢，血污，碎屑混杂在一起，隐约还有几只虱子在里面蹦跳。
脸颊遍布被荆棘划开的血口，颧骨两侧肿胀凸出，整张脸没有一处是完整，难看至极。
身上的衣服全是破烂，泥污，血垢掺杂着，一股腐烂发霉的酸臭味从他散发。
手臂，手腕，膝盖，小腿没有一处好肉，浑身上下的都遍布着溃烂，发脓，发臭的伤口。
这么酷烈的惨状，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就算是上一世经历过大风大雨，见识过无数人的柯玖也被这个男孩的惨状惊得睁大眼睛。
她没有理会他身上的脏污，将纤白如玉的手心贴在他胸口，细细探查。
心脏的跳动几乎停止，胸膛没有起伏，呼吸半停滞状态，已经气若游丝了。
更糟糕的是，除了失血过多，皮外的伤势惨重，他的五脏六腑也处于极度衰竭的状态，难以运转了。
这种伤势，就算放到一个身体强壮的后天境武者也可能已经死了几遍了。
他明明就是一个凡人小孩，到底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
随着检查得越深入，柯玖目中的惊讶越深。
她还得出了结论，他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烬，下一刻就可能死去，而且几乎不可能救活了，除非...
柯玖目光闪烁，她想，真是巧合呢。
她前世也是在凡人时穿越到云白山，九死一生后被经过的净云剑尊救下，收为徒弟才了今天。
这是重生后，天机对我的安排吗？是想让我救下他的意思吗？
柯玖陷入了沉默。
她手中泛起点点光晕，将最纯净的灵气输送到了男孩的丹田中，引导修复他的暗伤。
纪凡的胸膛逐渐了有起伏，心脏跳动的频率开始加快，眼睫也在颤抖。
见到这一幕的柯玖指间掐诀，一抹亮丽的青光附着她食指和中指尖，她对着男孩的额间点下。
真气输出完以后，她也不得不微微捂住胸口喘息，这一套对她的消耗来说也不算少。
男孩在浑身颤抖，胸膛剧烈起伏，半晌他睁大了眼睛，上身翻起，从口中吐出了一口黑红色的污血。
纪凡目光茫然，他看着蹲在他身旁的柯玖问道：“你是...谁？”
柯玖淡淡道：“救了你一时的人。”
纪凡的眼神逐渐清晰，他慢慢回想起了之前的一切，他的语气开始颤抖：“你是仙人吧？你是真正的仙人吧！不然...不然的话，怎么会救我呢。”
男孩眼中亮了光，莹润如玛瑙般黑瞳带着小心的祈望。
柯玖竟有片刻心软，害怕打碎他的希望。
“你找仙人干什么呢？”
“在路上的时候，我听大家在唱，云白仙山有仙人，撒豆成兵，呼风唤雨，降福赐佑。”
“大家都说，仙人来了，就会赶走马匪，终结战乱，让干涸的土地长出五谷。”男孩越发激动，“只要找到了仙人，父亲、母亲、弟弟还有东山村的大家就都会回来了！”
“所以所以...仙人，您一定会救救我们的吧。”他挣扎着，吃力的爬起来，跪在地上想给她磕头。
心中似乎有什么在破土而出，柯玖的心情逐渐变得复杂。
但她平静地告诉了男孩事实：“你求错人了，我不会帮你的。”
纪凡像是被僵主了，他刚要跃起的心重新掉下了万丈深渊。
“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柯玖淡淡道：“你什么都没做错。”
“是我惹你不快了吗？”
“没有惹我不快。”
“那为什么，你...你不是仙人吗？仙人...不是都说仙人有人间大爱，明苍生苦楚吗？怎么会...？”
柯玖望着男孩瞳中逐渐熄灭的光芒。
“单纯从神通法术，和可以引发的天地异象来看，我确实是你们凡人眼中的仙人。”
“但是，你所祈求的仙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凡人口中传颂有关苍生苦楚，仙人下凡救世的大爱故事，从来就不是真的，只是凡人对救世主自作多情的幻想罢了。”
“没有那个仙人会因为凡人的祈祷，就出山帮他们扫匪终乱，保每季丰收。”
“更遑说将凡人的灵魂从九幽冥狱中带回，使生死人肉白骨的神通，助你们一家团聚了。”
柯玖的语气平静，但她说出的事实让男孩的内心开始坍塌。
“一定...一定是我不够虔诚，每次村长做祭祀时，都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四处去捣乱。”
“就惩罚我好了！东山村的大家都给仙人立了象，白天晚上都给您们烧香朝拜的。”
他朝着她跪下。
“救救他们！”
就像一块小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柯玖的眼中泛起一片波纹，但她的语气依旧疏淡。
“凡间的烟火于我无益，别再自以为是了，你在将自己虚无缥缈的希望强加在别人身上。”
男孩望着她，不可置信地喃喃问：“你在...说什么？”
“我帮不了你。”
他的额头渗出汗珠，呼吸变得急促，指尖在发颤。
“不...你不是仙人...你骗我的，你一定是假冒的仙人...”
如果她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话，他一路逃荒到到这里的磨难还有意义吗？
只是为了给予他希望，再让他堕入最深的绝望中吗？
他抱住脑袋，跪在地上，喉咙止不住地发出呜咽。
柯玖看着趴在地上哀嚎的男孩，眼神深处有几分怜悯掠过。
接受悲惨的现实，也总好过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想里。
“为...为什么？我们要遭受这一切？”
母亲临死前苍白无力的笑脸，父亲眺望远方的最后叮嘱，还有弟弟对他的小声哀求。
“因为凡人实在太弱了，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被动咀嚼灾难的苦楚。”
他抬起头：“你们...你们仙人是知道的吧，知道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一切。”
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在心涧生长，柯玖的目光开始动容，但她的语气平静：“知道又怎么样？”
“饥荒、战乱、瘟疫、匪灾，”他望着柯玖，眼里竟有怒火在逐渐燃烧，“为什么遭难的是我们？父亲母亲、弟弟、还有大家，他们不该死的，你们明明是可以阻止的。”
没人凡人敢这样冒犯修仙者，但柯玖奇异的没有生气。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的指尖因过于用力攥出了鲜血，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眼中似有烈火在咆哮。
“全部...全部都是你们的错，你们有这么多神通，却高高在上地看着，却完全不顾凡人的死活，你们这些仙人在这世间有什么用，该死的是你们！”
那种情绪已经从心底破土而出，开枝散叶，附上了她的心壁。
柯玖突然想起，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对凡人再无悲喜。
她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吗？她好像已经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了。
“愚蠢！”凌冽的寒意笼罩他身上，柯玖眼神蓦然变得冷漠，语气冰冷：“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你一厢情愿的幻想，因为你无能为力，因为你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你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仙人身上，你自己都帮不了，凭什么认为仙人会来帮你？”
纪凡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他愣住了，心渐渐滑落深渊。
是呀，从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幻想世上会有一个无所不能的仙人会拯救他们，幻想大家都能回来。
其实他是知道的，如果仙人真的体恤世间疾苦，那为什么从来没出现过，去制止马匪劫掠呢。
如果仙人真的听取他们的愿望，为什么战乱和饥荒从来没有停止过。
如果...如果...他想，但已经没有如果了。
他的家人，他的伙伴，他在东山村的日常，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双手不自觉的捉住了自己青肿又难看的脸，俯下头，趴在地上。
一开始是无声的呜咽，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他止不住自己的颤抖，嚎啕大哭。
柯玖的脸被隐没在面具后，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呼出裁云，掐动法诀，裁云剑身变大，化作一道白色剑虹落到她脚下。
她像是看了伏地恸哭的男孩最后一眼，轻声道：“从魔宗手下救下你，再到输出真气救活你，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有一段时间，想办法自寻活路吧。”
说罢，她化作一道白虹离开了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好像是从白天哭到了黑夜，但是哭了这么久的他，身体竟然还有力气。
他的胸口好像有一股暖洋洋的气在给他输送生机，只要这股气不消耗完，他就还不会死。
这是仙人留给的他的吗？但纪凡没有时间多想。
他擦干眼泪，重新爬了起来，行尸走肉一般，四处晃晃荡荡地寻找着什么。
他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一条瘸腿黄毛狗的尸体，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压在了四肢被砍断的尸首下。
纪凡小心将压在大柑尸体上的尸块扒开，它的身体沾满了泥垢和血污，毛发失了光泽，变得黯淡衰败。
它散发出着隐隐约约的尸臭味，吸引了无数盘旋而来的苍蝇。
男孩温柔地抱住了黄毛狗的尸体，仿佛抱住了自己的小世界。
“大柑，谢谢你陪我走完了最后的路，我很快就会下去陪你了。”
他拿起匪帮的砍刀，充当挖土的铁铲，他开始在地上挖土。
砍刀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有些笨重，而且对于挖土来说不是很好的工具，但是他觉得没有关系，因为他剩下的时间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了。
他挖出了一个可以填埋黄狗尸体的土坑，他抱着大柑，轻轻地把它放了进去，推土掩埋。
做完这一切的他却忽然得产生了一阵空虚，仙人留在他胸口的气还有很多很温热，他暂时还死不了。
他望着周围匪帮被砍得支离破碎的尸体，忽然笑了。
“你们死得可真惨呀，如果我不管你们的话，就要被野狼吃掉，躺在它的肚子里了。”
他开始重新挖坑，但不知道在笑什么。
“你们活在哪里，是你们生前的决定，死后要在埋再哪里，可就由我来决定了。”
“父亲说，人死后总是要入土为安的，到了那边以后，要记得我这个好人呀。”
就这样，他重复挖坑，埋尸，推土的动作，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当他把所有的尸体将都填埋后。
天已经亮了，仙人留在他胸口的那团气，已经快消耗殆尽了。
在熹微的晨光中，他拖着残躯，靠在树下，缓缓地闭上了眼皮。
父亲、母亲、弟弟...大柑，还有大家，我来见你们了。
一直在他体内微弱却倔强地跳动的，他生命中的那最后一缕余烬。
随着他闭上眼睛的刹那，终于舍得熄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