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徜徉在一片温暖的大海上，海风轻拂在他脸上，身体乘着海浪随处荡漾。
阳光，微风，碧浪，温暖得，舒适得不可以思议。
直到他醒来。
他缓缓睁大了眼睛，一只纤细白皙手心正贴着他的胸膛。
柯玖蹲下身子，长发自腰间垂落，正往着他的身上输送真气。
“你...你在干什么？”男孩不可思议问。
柯玖淡淡道：“在救你的命。”
“为什么，你不是才说了不会管我们凡人的死活吗？”
柯玖面无表情，语气平淡：“你运气不错，今日是我年行一善的特别活动日，不想道心有损，回来救你了。”
即便只有九岁，纪凡也听得出眼前这位仙人的言不由衷。
他现在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多亏了她在默默给他输送的气。
之前在墨魂上师要对他出手的时候，也是她救了他。
纪凡意识到，虽然看上去有点不近人情，但这个仙人，是个好人。
“对不起。”他说。
“为什么这么说？”她问。
“我把气撒你头上了，”纪凡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我太失望了，自以为然地把挽回不了的一切归咎到你身上。”
“知道就好，”柯玖点头，“一般的修仙者对凡人都很有傲气，凡人敢像你这样不敬的，早死了一百次了。”
“谢谢你，但我的心情是真的。”
“什么意思？”
男孩推开了柯玖给他输出真气的手，他说：“我已经不想活了。”
纪凡平静地望着她，玛瑙一般的眼瞳像一潭无波的死水。
是因为家破人亡的结局无法挽回，已经心存死意了吗？
柯玖沉默，苍茫的日光打在她白色长袍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为什么要埋掉那些马匪的尸体？”
男孩目光茫然，似乎有点听不懂她问话的用意。
脸隐藏在面具后面，遮住了柯玖的表情，只听得她的语气疏淡：“那些马匪生前无恶不作，或许还劫掠过你的村庄，为什么还专门帮他们找了埋身的地。”
“因为他们已经死了呀，不管生前再坏，死了的话，就都一样了。”
就像朱峰冰雪消解后淌下的清泉，清澈得不可思议。
“如果这个世界一开始就没有给凡人活路，”男孩看着她，“那至少可以在他们死后，我可以管一管他们的尸体，把他们埋进土里，不至于被野兽吃掉。”
柯玖望着男孩，虽然一路的逃荒，让他的脸沾满了灰尘血垢，又狼狈又难看。
但他的眼神坚定而澄澈，仿佛这一路的磨难未能使他的意志产生半分挫动。
我曾经...也是这样的吗？
她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在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自己，尽管那个样子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了。
但她依稀记得，母亲是个中学教师，虽然身为人民教师，但却是个跟不上时代的老古董，迷信专家，迷信老中医。
每天都被抖音的营销号忽悠得团团转，连先吃饭再喝汤这样容易得胃癌的鬼话都信。
明明她患的只是一天就能好的小感冒，却偏偏要给她煲一大煲苦巴巴中药汤，逼着不情愿的她捏鼻子喝完。
父亲是个在酒店上班的糕点师，个子不高，但是却好为人师，上到国家之间的大政，下到三教九流的琐事，都能跟街坊侃天说地。
对于“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类的教条深信不疑，有事没事就喜欢拉着她到亲戚的店里打免费的工，美名其曰是在锻炼，长社会见识。
她曾不只一度吐槽，如果光吃苦就能成为人上人，那么牛马驴子一定是这个世界最人上人的。
但就是这样的父亲，却知道她喜欢糕点是什么，每天都从店里给她带回各种不同的新鲜糕点。
自己是个普通的高中生，虽然不知道未来在何方，但却热忱而善良，努力了解着、探索着这个世界。
是个平凡，但却依旧充满幸福的一家人。
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
曾经那热诚而富有怜悯的心，仿佛在修仙之后再也不见了。
凡人遭遇的灾难，凡人承受的苦楚，凡人失去的一切，她觉得与她无关。
她的悲喜不会因凡人而生，也不会因凡人而止。
而眼前这个男孩，因凡人生的痛苦向她呐喊，因凡人死的凄楚向她求死。
柯玖俯身贴近男孩，如瀑的发丝垂落在他身上，手压在他的胸膛，把他生命的火焰点得更燃。
“你就这点气量吗？”
纪凡愣住：“你是什么意思？”
“你之前朝我发怒的时候不是很勇吗？”柯玖淡淡道，“说我这个仙人不管凡人，该死。”
男孩噎主了一般，喉咙咽了两口口水下去，却说不出话来，青肿的脸却发出肉眼可见的红。
“你既然说我这个仙人不行，那为什么你不想自己去成为一个行的仙人？”
纪凡仿佛坠入了梦中，他喃喃问道：“我可以吗？”
“看这个世界不爽，就自己去改变，不是很简单道理吗？你自哀自怨的样子摆得再惨，我也不会同情你。”
他浑身颤抖：“我要怎么做？”
“拜我为师，我给你力量，你成为仙人之后，改变这个世界给我看看。”
“你想收我为徒吗？”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激烈的鼓点，回荡在他胸膛各处。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强烈的震颤。
看见他重新燃起了求生的意志，柯玖面具后的脸微微一笑。
“怎么，你不愿意吗？”柯玖起身，“讨厌我这个不称职的仙人？”
柯玖一收衣袖，背过身来道：“我给你半刻钟的时间考虑，不想拜我为师，那我就真的离开了。”
他的嘴唇颤动，喉咙在发紧，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喧嚣，一种无可抑制的情绪涌上胸膛，要冲破一切阻拦。
冬日的洞窟，母亲躺在破旧草席上，温柔地看着他。
午后的行道，父亲遥望着远方，搭着他的肩膀。
荒野的草地，弟弟靠着大树，牵着他的手心。
他们对他说，活下去。
是为了这一刻吗？
如果我拥有力量的话，父亲、母亲、弟弟、是不是你们就不会...
他的肩膀剧烈耸动，泪水和鼻水交织在青肿脸上滚下，无声的呜咽从喉咙涌出。
他朝着柯玖跪下，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头重重地磕在地里。
“皇天后土，师尊在上，受徒儿纪凡一拜。”
日光下澈，柯玖摘下了面具，流云的袍服随风翩跹，她转过身来。
她轻盈笑意荡漾开来，恍如轻云出月，流风回雪。
灿若晨星的双眸望着男孩，她说：“我叫柯玖，从今以后，就是你师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