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在屋梁上摸黑潜行,并未惊动任何人。
只是越走下去,她也愈发不解,自意门再如何说应该也是个淮河府的三流势力,怎么会窝藏在这小小巷子里,一路走来,她所能听见的尽是摆摊叫卖、鱼龙混杂的烟火气。
不久,到了巷子深处。
她在这里已听见了一些熟悉的声音。
那日东街的混小子姚柒也在其中,好像在与什么人争辩,吵得面红耳赤,隐约能听出,与他争论之人好像是自意门的当代门主。
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
陆青在屋檐上坐了下来,安静的听他们争吵完,底下的中年人就回了书庐中取了些碎银子出来,去了另一边的后门,好像是在与债主沟通着些什么,是些再宽限些时日之类的话语,都说这自意门声名狼藉……可她这一次来到亲眼所见,方才有所认知。
债台高筑、人丁凋零,自意门的处境并不会比她好到哪去。
等到底下的中年人解决完所有,她方才现身了。
自意门的当代门主,是个中年人,私塾先生,在好不容易应付完前来追债的四海帮中人后,正想喝口水歇息一下,结果转眼就看到本该空荡荡的书庐里冷不丁的多出了一个布衣女子,闭目执杖,这私塾先生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可是陆姑娘来了?”
尽管两人素昧平生,但架不住她的特点辨识度太高,失明加上杖刀不离身,不加以掩藏很容易被人认出来。
这位私塾先生并没有擅自以自意门中人的身份去称呼她,不同于姚柒那帮小年轻,他很清楚眼前之人绝非常人。毕竟这年头什么都会骗人,唯独超然于世外的天机阁不会,那句箴言吞天雀,便已道尽了人家的超然之处……若是放在乱世,这是能与各路潜龙一争高下的女子。
“老先生。”
陆青略一还礼,算是见过了面。
相距如此之近,她本能的感觉到,这位自意门主似乎并非武者,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罢了。
“方才让陆姑娘见笑了。”
中年人姚舒心知她来到此已经什么都看见了,无奈一笑,也不再避讳,当着她的面收拾起了自己的细软。全部的家当除了几本破书之外就只剩下了零散的几块碎银子。
陆青尽管看不见,但也听得清楚,没有说话。
烟雨阁那些纸醉金迷、豪掷千金的富商、风流少侠,与眼前之人,对比起来格外的强烈。
“方才那些人,是什么来路?”
她问了。
“那些是四海帮的人,淮河府的地头蛇,前段时间欠了他们些银两,不过算算日子也快还清了。”
中年门主姚舒知道她现在是什么心情,这也不是第一个来到猫儿巷的人有这般反应了,他早已司空见惯,领着这位陆姑娘走动了起来,
“淮河府有名的三流势力内里却是这般模样,想必很是让人失望吧……不瞒姑娘说,要不是姚柒几个臭小子一直在外头撑着,恐怕自意门就连这三流势力的名头也早已不剩下了,他们这辈子最大所求,就是有朝一日能闯出这猫儿巷、走出淮河,去见识见识真正的江南风光。”
“所以,在乍一听闻左右互搏术传闻之时,方才会对姑娘有所逾越,姚某代他们给姑娘赔个不是。”
说着,这位中年门主停步下来,朝她一揖。
很明显是早已猜到她会来此,也并未与姚柒等人一般,想着有了她之后自意门能够得以重振,相反并不想再去拖累这位年轻大有可为的姑娘。
陆青一怔。
但这时两人已经来到了书庐之中,一处小小院落,有几个孩童见中年人姚舒来了,还带来了一位大姐姐,都围了上来,一口一个先生。
“先生,我要告状……小拾趁您不在刚溜出去玩了!”
“先生先生,你今天怎么带了客人回来呀?这个姐姐真好看!”
这一群孩子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四五岁,都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姚舒早就习以为常,安抚了他们,让他们乖乖读书去。
但大概是难得见到外面的大人,有懵懂的男孩子不想离开,有怯弱好奇的女孩也围在这边,陆青看不见,却也没由来的牵紧了一个小女孩的手,嫩嫩小小的,让她不由想到了自家姝姝,也是与他们一般大的年纪。这自意门,怎么有这么多孩子?
姚舒看这群孩子都喜欢黏在她身边,无奈笑着,出言解释,
“这些都是被各家父母所遗弃,流落至人贩子手上的弃儿,他们有的天生残障,有的口不能言,是从四海帮的手上买来的,姑娘可能会想问不买不行吗……倒是可以,但我亲眼见过这些孩子最后的下场,有的小小年纪就被卖进了青楼,有的成了街边乞儿,也有的干脆从此人间蒸发。”
陆青心下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为何这自意门会欠下巨债。即便没与四海帮打过交道,但她也多少能猜到绿林匪帮,售儿卖女的自然是会往死里抬价,可现在看来不论是什么价码……统统都被这中年书生竭尽一切带了回来,最后才会落得如此窘境。
等等——
她突然由此想到了更多,比如那年轻气盛的混小子姚柒,那天在街上所看见的自意门中人。
除了一帮少年外,就是街坊邻居。
难道连那些小子也是……
“姑娘想的不错,姚柒他们几个也是孤儿,都是在这儿吃百家饭长大的,不过收养他们的并不是,而是我父亲,也就是自意门的上一代门主。”
中年白发的教书先生姚舒知道她也猜出了些什么,看着这些孩子,无奈失笑,“说来不怕姑娘笑话,从先祖那一辈起就开始如此了。”
“当年姚家先祖亦是出身寒微,流落街头,一次误入了地头蛇的地盘,他们打断了先祖一条腿让他为那些地头蛇出去乞食讨钱,那时先祖才发现原来还有着许多被人从家中拐带出来、被哄骗、被打断了腿的孩子都有着与他一样的遭遇,但好在命不该绝,恰逢一位世外高人路过,先祖和那些被逼行乞的孩子被救了下来……后来那位高人传了先祖一些武艺,收他入了自己门下,还将那些孩子都交给了他,临走之时也留下了一番箴言。”
“他的传承道统可不小,带这些小鬼好好活着,他要是有一天没回来,自会有他的衣钵传人来此,重振道统。”
“后来先祖才知道,原来那位随手救下了他、传他武艺防身的世外高人,就是当年纵横武林天榜十二载欺神骗鬼的神顽童古青通。”
可后来,那位神顽童以武犯禁,遭朝堂铁蹄血洗,再也没能回来,而他所说的后人,也再没有出现过。
并且,神顽童留下的道统自意门,整个江湖武林上也仅有那个被救下的小乞丐一人知晓。
只是谁也没想到的是,从那以后江湖上当真多出了那么一个不起眼的三流小门派,秉持着当年之人留下的嘱咐,随心行事,路见不平,收养弃儿养女,解救那些与他有着同样遭遇的乞儿,时至今日换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却始终都在等着一个早已不可能回来的人。
“说这些,只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自意门门主这个位置换了一代又一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力也早已耗费殆尽,姚舒求问姑娘。”
这个早已两鬓斑白、扛着整个自意门走到现在收养了不知多少孩童的中年人,转过身来,朝着她重重一拜,咬牙发问了,
“当年那位高人所言,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时至如今他早已对重振自意门不抱希望,坚持到现在,不过只是为了一个执念,一个深深刻在了姚家人骨子里的承诺。
那人会回来的。
即便回不来,也会有人代他回来的,好好看一看,如今的自意门,当年那个被随手搭救的小乞儿做了很多,一直在等。
陆青看不见,可近在咫尺,她能确切的感受到面前这沉甸甸的一揖。
理性来说,势单力薄的她想与诸子百家之一的陆家分庭抗礼,必须找到合适的势力,但从上到下除了孤儿就剩一个难以为继的中年人支撑的自意门,对她而言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这是一个泥潭,而她本身也是一个泥潭,相互拖累之下,最后的结果只会双双葬送,大家或许都活不下来。
理性告诉她,她现在或许应该转身走掉,离开此地,再也不踏入半步,反正她与那神顽童也无亲无故,无须为他做这一切。
甚至就连一向不近人情的系统,支线任务一栏都凭空亮了起来,不断的提示着她,支线任务奖励报酬,但并不是强制性的,她完全可以拒绝。
此举,不会为她带来任何的拒绝惩罚。
可是——
“是真的……我代那位前辈,回来看一看你们。”
良久后,她轻声开口了。
替那个素昧平生的老家伙,圆了他一辈子最后撒的一个谎。
可她这话就如一阵晚来了整整几十年、熬走了几代人的风,终于吹到了猫儿巷,吹起了姚舒的两鬓斑白、拂过了这个中年人心中的满腔执念,
孩子们从未见过这个给他们吃、给他们穿、教他们读书做人的先生如此失态,他这一揖到底,却是再也直不起腰,慢慢的瘫倒在地,又哭又笑。
“父亲,先祖,是真的……”
他等来了。
几十年前。
有一个满头乱**荡天涯,率性不羁的家伙拎着酒葫芦路过此地,给姚家先祖留下了活命之本,让他带着那群从乞儿窝里被救出来的残障孩童们活下去,并告诉他们:
“我这门派可是鼎鼎有名,我现在封你为第十八代掌门,任务是带着我这帮新收下的弟子们好好活着,可别等到我回来了什么也不剩下了!”
“恩师,那您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不知道,或许十天,或许十年,又或是更久一点……反正我要是哪一天回不来了,也总会有人代我回来看一看的。”
“恩师,那人是谁?”
那人,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