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见地点在孔子像后面的小竹林。
是夏语冰随便写的。
只要不在心理咨询室,哪都行。
心理咨询室就在心理园地的隔壁。
去那里的学生可以被武断的分成两类——
真不愿意和装不愿意。
前一类只要进去过一次就觉得洗不清精神病的嫌疑。
后一类则巴不得被人看到他走出那里,ta创伤,ta心理有问题。
夏语冰不知道原因,她不希望桂玲玲被这样分类,
她约在了小竹林。
……
上课铃已经响过,
夏语冰知道桂玲玲会来,
她只是不习惯事前的等待。
“小取。”
【我在】
“给我讲个笑话。”
【从前从前,有】
“换一个。”
【好的。一个社交恐惧症去参加聚会,回来后家人问她感觉如何。她说有进步,我成功跟三个人说了不好意思对不起】
“……”
夏语冰想象了一下,如果取乐灵是一个人,说这个笑话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你觉得我在恐惧?”
【期待也是一种恐惧】
夏语冰放下手机,从竹林看出去。
竹子与竹子的间隙让人想到监狱,
透过竹林的间距,能看到教学楼和运动场——目前没有在上体育课的班级。
夏语冰沿着竹林的小径踱到孔子像的阴影里。
她不想让桂玲玲远远看到她在那等她。
孔子一如既往望着遥远的方向。
夏语冰踮了几下脚。
为什么从来没有那种蹲下来和人对视的雕像……
“你是不是很怕对上我们的眼睛。”
这句话是仰头讲的,
途中她听了听自己的声音,还行,不像老师,但和学生们也有区别。
手机震了一次,
【她来了】
夏语冰走出孔子的阴影,
远远看到桂玲玲的轮廓让她惊了惊——
打好听点的比喻,一把移动的花束。
但地上的影子更像美杜莎。
她看着这个头发炸炸的初二女生肆无忌惮的穿过运动场。
没戴发圈,放开了原本朝天扎着的卷发。
现在,
她每一缕具有自由意志的头发都朝不同方向扭曲延展。
比起柔顺的瀑布,它们全都选择了自己的道路。
弯弯的铁丝头。
“小取……”
【我在】
“知道猫在什么情况下会炸毛不。”
【恭喜您先赢一局】
夏语冰把取乐灵捏在手里,连同手机一起塞进风衣口袋。
今天的外套是卡其色风衣加黑色直筒长裤,皮鞋是平底的,来中学任职后,每个季节,她几乎都是那么几件衣服。
桂玲玲走得很快,
但不赶,是自信的那种快,明显知道自己正被注视。
手里的手机轻轻震了几一下。
夏语冰知道是小取。
她也轻轻握回去。
……
“干嘛。”
桂玲玲的声音跟眼角一样锐利,不像她的年纪。
她的手插在校裤的兜里。
阳光很正,她眯着眼睛,脸上有一道竹影。
夏语冰背靠孔子的基座,
周围是竹林,桂玲玲直直看着夏语冰。
“你的头发——”夏语冰说。
“有问题吗?”被瞬间打断。
她比夏语冰要矮一个头,也许刚过一米五,仰起的五官很适合挑衅,
一直插在兜里的手也拿了出来,沿着头皮伸进头发,嫌不够乱的揉了几下,鬓角的蛇发被捋到耳后,耳坠完整的露出来了——一个金属的中空小三角形。
“——像美杜莎,”夏语冰说完剩下的半句话。
“哦,”桂玲玲回头看了眼地上——自己影子顶端的开花,“找我干嘛。”
夏语冰把那张写着【刘梦蕾去死】的纸条拿出来,左右挥了下,“你写的吧。”
“对啊,不行吗,”
承认的很快,不狡辩,有种无畏感。
“不好奇我怎么知道的?”
“你不是那啥心理老师么,鬼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
夏语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以为学心理的就该知道你在想啥?”
“不然你学那玩意干嘛?”
夏语冰笑了第二下,也配合着点头了,说在读这个专业之前,她还真觉得自己知道每个人在想啥,学了之后反而不懂了,自己每天都过的很糊涂。
桂玲玲的眼睛稍微瞪大了,有一瞬就那么安静的看着她。
但很快又眯出了角度,“所以你想干嘛?”
她叉起腰,她的校裤故意买的很大,那只没改短的裤脚层层叠叠堆在鞋面上,“先说好,我不写检讨的啊,再说你放那个箱子在那不就是让我们想说什么说什么吗。请家长的话随便,要是给我搞什么心理咨询就算了,我不去的,也别问我为什么讨厌她,没有为什么,行了吧?”
“啊。”
如夏语冰所料,对方误解了她想扮演的角色。
误以为她想要改变她。
她知道要在这里解释一下。
“……”
但喉咙堵住了,这是曾经想象过的场景,反叛的学生和刻板的老师,有太多可以用来打破这一切的话。
但一直以来,那都是些感觉,一些早就以为自己明白的东西,从未试着说出来。
她没有真的准备过她的说法。
她只知道自己需要告诉桂玲玲,自己是另一种大人。
也知道口袋里的取乐灵听得到她的话——自己是有观众的。
如果这里只有自己和桂玲玲,也许就不会有这种演说欲了。
然后她开口了,实在有很多话想说,所以跟以前一样,犯了用力过猛的老错误。
“如果你在这里,”夏语冰边说边指了指周围,她指的是这个世界,“活了十四,十五年,还没真的讨厌,痛恨过谁,你过的就是假的生活,如果你知道你为什么恨她,那你的恨也是假的,”她停了一会,“我就是不想跟假人打交道才来学校做事的。”
风衣口袋里的那只手捏着取乐灵。
她知道它在听。
观众的存在让夏语冰愿意把后面的话讲下去,
她也希望它了解自己。
于是她尝试描述那种感觉,说自己在当学生的时候,有很多怪怪的想法和冲动,常常希望有那么一个特别的大人能懂,而不是一上来就纠正自己什么对什么错,好啊坏啊分的那么清楚,就当是报复吧,小坏人从没找到过队友,她长大以后,有了机会,想圆另一些小坏人的梦……
夏语冰觉得自己有点离谱,一边说着不要分好坏一边又把眼前的女生划进坏人的范畴。
但桂玲玲只是安静的听着,并没有摆出她擅长的反问语气。
所以夏语冰收回来,说了最重要的一句,
“你要真想让她消失,我能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