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修斯·列米利翁,本议会将在此对你作出最后判决。”圆桌的右侧发出宏伟厚重的男音,回荡在结实敦厚的石柱撑起的穹顶中。“从一席开始,发表普罗修斯·列米利翁叛国一案最终判决意见。”
“有罪。”尖锐的女声说道。
“有罪。”细嗓的男声说道。
“有罪”
……
“普罗修斯·列米利翁。本席现在宣布,你的叛国罪名成立。按神圣的法典意志,即刻起,你的生命权将被剥夺——”
审判殿下传来厚底鞋踏在大理石台阶上的急促脚步声。
“审判长,这个……”从殿下闯入审判议会的使者将一份文件铺在审判长的桌面上。
“我知道了。”审判长屏退使者,继续审判。“但按拥王者冠冕的权限,且考虑到其家族对图顿做出的巨大贡献。本席宣判如下:普罗修斯·列米利翁流放至伊苏林。即日施行。”
普罗修斯怔怔地站在长阶下,只能看见审判长的嘴巴一开一合,至于那张嘴里说了什么,他一点也听不见。
耳畔唯有尖鸣。
彩绘的教堂式窗户透进了五颜六色的光,照亮了飘散在空中的浮尘。他抬头望去,一些闪亮的光点最终落在了公正女神的圣塑上。她蒙着眼,一手托举天平,另一手将烈焰的长剑伸出。
“您蒙尘了啊!”泪水自他的眼眶滚滚而出,连带着整整一个月的疲劳与愤懑,全部冲刷了下来。
“复仇。”
他说,但没有人注意到他,没人会留意一个苟延残喘的蝼蚁说了什么。
“我会回来,然后复仇。”
他向前踏了一步,镣铐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两只有力的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将他向后推,要把他带离审判庭。流放用的船很快就进港了。
“向你们所有人!”
审判后两小时,鹰眼峡湾,库斯托港
“收帆!”船老大指挥着水手把帆收紧,粗大的麻绳利索地将帆固定在铁黎木桅杆上。船只依靠着仓底桨手提供的动力朝港口靠拢。“手脚他妈的麻利点。”
“啪。”普罗修斯鼻尖一凉,浑身一缩,平日华服着身的他现在蜷缩在破布似的囚服里。他不禁仰起头,眺望天边聚拢的乌云。
“沦到这个地步了?”普罗修斯循声望去,礁石上立着个身披黑斗篷的女子。她的半脸隐没在斗篷赐予的庇护下,只露出那尖俏的下颌和点缀着胭脂的惹火双唇。一件双系扣束胸皮衣将她的**托起;修长的双腿包裹在长裤与猎人靴之中。尽管浑身都被布料包裹严实,但从单边的渔网袜绷勒出的有料大腿来看,这名神秘女子的身材其实相当丰腴。
“莎柏琳!你这个巫女,你背弃了我们的契约!你害得我的家族没落!你的灵魂必将遭受永世的煎熬!”此时的普罗修斯面对莎柏琳,就好像一只朝着海鸥张牙舞爪的螃蟹,丝毫不顾四下围着看热闹的民众怎样议论。
“消消火,小列米利翁,我自然懂要怎么处世。你只要知道一日我们的契约仍成立,一日我们便是仆与主。”莎柏琳从怀中掏出个怀表,用力抛向她的契约者。“接住,普罗修斯,我们还会再见的。”
怀表砸中犯人的脑袋,沿着他的身子滚落到长堤上。普罗修斯只能蹲俯下去,用被镣铐限制活动的手艰难地捻起表链,这让他感到很耻辱。“该死的……”
“你们这些饭桶,快装货。”船老大朝一个船工的大腿上狠狠来了一脚。“问下那边的兵,这批货有几个人。”
“这批‘货’有三个人。”小队长向船长交接犯人。
普罗修斯留意起小队长的话。
“排头的这个,绰号殉狼。因为聚众劫掠,原先在监狱里收押,流放的理由是自愿提请。”
普罗修斯的目光越过小队长,打量着“殉狼”。要说眼前的老人还要用“狼”来当绰号,就有点太勉强了。这分明是一个被残酷的监押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中年男子。身上居然还散发着惊天的酒气,已然烂醉,脚步在码头长桥上来回踩出迷乱的节拍。要不是押送的士兵在两旁伫立,说不定他会一头栽进海里。
他自然听过这个名字,啼哭的小孩听到殉狼这个名号,都会吓得止住哭声。无论在海雾弥漫的远洋上,还是沿海的镇落,只要瞥见那画着腐烂狼头的海盗旗帜,咸湿的海风中就会翻涌起一股血腥味,意味着杀戮与暴掠将至。
但当真正的殉狼站在普罗修斯面前时,只有一股苍凉感从脚底涌上。那个豪镇八方的殉狼,居然也会被岁月消磨得颜色尽失。
“他后面那个,普罗修斯·列米利翁。流放理由是叛国。”小队长说,“呵,列米利翁家族再也不是拥王者家族了,所以不要对他有什么宽待之处,让他跑了更是要问罪,你可得看严了。”
在船长记录货物信息期间,普罗修斯傲慢地别过脸,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地做出如此举动,也许只是环境浸染出来的习惯。不管怎么说,这样抬一抬下巴、转动脑袋,还真能安慰一下他心中一息尚存的自尊。
“最后这个……是湿的。”
“明白,明白。”船长用铅笔敲打着胡须蓬松的下巴。“那么,船费……”
“自然是平日的三倍。”小队长把一袋钱币放在船长手中。“半个月内要送到,剩下的还是老规矩,等你返程再给。”
“行了,和你们合作总不担心拖工钱;我们呢,也很简单,钱到位,事好办。”船老大把表单一收,挥手吼道:“打开舱门。”
“湿的?”普罗修斯正要作想,跟前的殉狼忽然踩空,摔倒在湿滑的木板上,半天挣扎不起来。
船老大撒下手里的铅笔,大步朝着骚乱跨过来。他高大的身板投下的阴影笼罩着佝偻在长桥上的殉狼,就像一尊可怖的巨型俯视脆弱的生灵。没有一丝的怜悯,他照着殉狼的度部就是一脚。胃袋被隔膜挤压,向上刍出胃液和酒水的混合物。空气顿时生出淡淡的酸味。“老狗,你还想整什么花招?给老子站起来!”
普罗修斯忽地攥紧了拳头,喉头一紧,眼眶发热。
但,那可是个海盗!
这类人,个个都是贩卖奴隶、杀人越货之徒。和受害者的痛苦比起来,这一两脚恐怕不及干万分之一吧。
于是他又镇定了下来,以摇头驱散开潮涌起来的“正义感”。
殉狼没有恼怒,很难说他是否意识到了自己被结结实实地来了一脚。他唯独能做的,只是缓慢地扭转自己的身子,在混乱中寻找着一丝平衡。当他就快要做到的时候,船老大又是一脚,把他踢翻,四仰八叉地滚倒在长桥上。
“船长!”原本在船舱里准备接应的水手连忙跑出来,向他的上头说道:“他的同党还没被打尽呢。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看今天天气也不好,还是不要在这里多耽搁,尽早出港吧。”
船老大仰头看天,阴冷的灰色天幕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雨,随即同意了水手的建议。“把这条老狗架上船。”说完,他就先行登船,留下水手和殉狼。
待船长走后,水手连忙架起不省人事的殉狼,将他带往船舱内。普罗修斯也被押向前走,临进昏暗的船舱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图顿,他的故乡、他所有痛苦和欢笑的凝聚。离开了看热闹的市民们的视线。
昏暗的船舱内,普罗修斯被固定在一个铁板床上,手镣和脚镣分别扣住床边凸起的一块接合口上。接着,殉狼也同样被固定在他的旁边。最后一个“湿的”却迟迟没来。
舱壁突然颤动了几下,几根铁钉摩擦着木板,发出“嘎嘎”声。对不曾见过这一幕的人来说,肯定会害怕钉子弹出来、木板解体,舱内倒灌进水来。但熟悉海上生涯的人来说,这只不过是传来很明显的消息:出港了。
更有甚者,能通过这一点微弱的信号,判断出风帆的状况。
普罗修斯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他并不知道舱壁响动的原因,也不关心这个。他只是长叹一口气,试着舒展四肢,却被镣环卡住,逼迫他整个人得半缩半跪地挺在铁板上,这个姿势让他很难受又难堪,像即将受刀的牲畜。
“……小子,这么年轻,干这么大的事啊。”殉狼像是想排遣一下船舱里弥漫的孤独,喷着酒气故意找话。“叛国……嘿,我要是还年轻,我手里要有卷烟,绝对给你递一根。”
“我是被人背叛,才落得这境地。”普罗修斯明显不认为以叛国的罪名被流放是件值得夸口的事,更别提夸赞他的是臭名昭著的老海盗。“我的契约魔女背叛了我!”
“所有人都不觉得是自己有问题,都觉得自己没责任。”殉狼咳嗽几下,喉结剧烈地起伏、滚动。“把自己从事情里摘个干净是不可能的,小子。玩弄巫术的家伙本来就两面三刀,你还去签什么‘契约’……”
殉狼醉醺醺地向外吐话,像是讥讽,又像是同情。但普罗修斯已经集中不了精力去听了。
肌肉的酸痛在摇晃的阴暗中滋长,他在潮湿的地牢里彻夜难眠。尽管晃动的船舱不比地牢好到哪里去,但至少能给了他一个相对安稳的空间,将近一个月的审判流程让他精疲力竭,睡意很快潮涌而至。
双目合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