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运输犯人的桨帆船驶出库斯托港,一名身材娇小,脸色红润的女子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的眼睛像鹿一样机敏可爱,似乎随时都能从中涌出泪水。这双灵动的眸子紧紧盯着已经淡出视线的航船。船上的普罗修斯既是她的未婚夫,也是杀害她双亲的凶手。正是她向审判庭提交的关键证词,使普罗修斯坐实了一系列罪名。
“爸爸……妈妈……”女子低头,擦去眼边的泪水。“请听梵妮说,对你们行凶的凶手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请你们安息……诸神保佑……”
梵妮不禁要回想起她和普罗修斯初会的场面,他们相见在一场盛大的晚会上。梵妮并不喜欢热闹,她是安静文雅的孩子,但这场晚会她不得不代她已出嫁的大姐出席。
那场晚宴还有奏乐起舞的环节,局促不安的梵妮坐在长椅上等待着这一节目过去。尽管她确实代表着瓦赫尼亚家族出席,但由于梵妮平日的深居简出,竟然没有一人来邀请她跳舞。敏感的她相当难堪。
“我是不是没什么魅力……”梵妮暗想着,坐在松软的靠椅上,目睹其他家族的少女们被一一领进舞池。
恰在此时,有人将手伸到她跟前,大方地问道:“没找到舞伴吗,不如我们搭个伙吧?”
梵妮眼前一亮。她刚想说些什么,一群嬉笑打闹的贵族小姐就互相推搡着来到普罗修斯身后,她们异口同声地说道:“列米利翁家的公子哟!来和我们一起跳舞吧!”
梵妮笑笑,她望向被称作“公子”的那人。一条白如闪电的疤痕从他的左眼角上挑,直划到太阳穴,有点像獾。但这不影响他身上散发着某种天生的亲和力,如沐春风。
“公子”利落地向后跳了一小步,与那群贵族小姐同样浮夸地说道:“小姐们,我已经找到舞伴了,你们还是到处再找找;或者来日方长,我们下次再跳!”
语罢,他向梵妮欠身颔首。“美丽的小姐,是否肯赏这个脸呢?”
见事已至此,少女们也不多强求,继续嬉笑着朝其他单身男子的方向推搡而去。
梵妮欢欣地将手搭在他宽厚的手掌上,共入舞池。虽说她的舞跳得确实烂,不停踩到他的脚面上,可气氛真是好到像烧开了水的煮壶:蒸腾、嗡鸣、极高温。
“抱、抱歉。”梵妮脸红了,她脸红的模样就像是一朵苞尖冒红的虞美人。“我不太会跳舞……”
“总要有不会到会的过程。”他说着,自然地捏住舞伴滚烫的手,就像在握着一块刚出炉的苹果派。“而且,小姐您和夜莺一样轻盈,就算踩到我也不会让我吃痛,还请放开些跳吧。”
“我是梵妮·瓦赫尼亚……”梵妮低着头,以蚊声般的音量自我介绍。她不时偷偷抬起来,望向将她引入舞池的男人,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听见。但仅此一瞥,她又赶快把头低回去,生怕自己暴露了什么。可那种想要被呼唤名字的情感愈发强烈,就好像体内有鼓动情绪的魔药在生效,她有了不比平常的勇气,抬高了音量,说道:“叫我梵妮就好……”
交际舞环节结束,梵妮到桌前小抿了几口果汁,当她再想和舞伴聊一下天时,他已经被那群贵族小姐再度包围了。
梵妮有些落寞,暗自安慰道:“等等吧……”
遗憾的是,直至晚会结束,梵妮都没找到和普罗修斯谈话的空隙。宴会过后,宾客们各自回府。在回岸林堡的马车上,梵妮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套更漂亮的紫丝绒礼服,为什么今天不将它穿来呢?她下意识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又觉得今天它们并不梳理得很柔顺……明明出门前感觉没有不妥的地方,现在却发现还可以做得更好。而更令梵妮困惑的是,这些念头究竟从何而来,舞会已经结束了呀?
她又想起了她的舞伴。普罗修斯·列米利翁,对方也是拥王者家族的一员,从被女生们簇拥的样子来看,应该尚未婚配吧。那是不是说有可能——
梵妮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耳根一阵热涨。伸手一摸,整个耳朵都是烫烫的了。她不知道的是,如她那一晚所猜想的婚配,竟会成为她此生的梦魇。
时至今日,就连梵妮自己都不肯相信,舞会上那个温柔开朗的普罗修斯,竟然会犯下叛国的罪名,甚至杀害了她的父母。一想到前后的反差,激寒就猛地从梵妮的背后升起。
但不相信也没有办法,铁证如山。这些证据都是经由审判庭的专人确认过的,就连米奈拉公主都亲自屈尊到瓦赫尼亚的祖宅来,劝慰梵妮,请她亲自出庭作证。
梵妮再度流泪了,这次是为她那踏上流放之路的未婚夫,她知道流放与死无别,仅仅是时间问题罢了。
“愿你的灵魂也能安息。”梵妮低头祷告着,亮丽的黑发低垂到她的抿动的唇前。
并非只有梵妮如此关注普罗修斯。
莎柏琳宛如一只乖巧的渡鸦,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契约者被送上死路。船舱关上时,她拉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头檀木那般深红的秀发。魔女的左眼亮如明星;右眼则被一道黯淡的法印封住。她并不表露出过多的情感,只有在最后才有一声不足以注意到的轻叹。
还有一人在瞰台之上注视着普罗修斯。此人正是王族的公主米奈拉。此刻,她的心情不比远处翻腾着泡沫的海水好到哪里去。或许,她的心境要比灰暗的海水,更加苦涩。
“殿下,您这一手,可真是不留情面。”一旁的近卫侍从斗胆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列米利翁家族覆灭了。”
“哦?嗯……是的。情况如我所料。”米奈拉克制住了下意识去卷头发的动作,这是一种心虚、焦虑的表现。“尽在我掌握之中。”
不,相反。事件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就像八匹马拉着的马车,发狂地脱离了大路,朝着疯狂与湮灭冲去。
但目前,还是要确保放逐的进行。她的视线又来到莎柏琳身上,主要是留意、提防魔女有没有出手相助的想法。当公主意识到莎柏琳不过是在袖手旁观时,她的目光立刻从谨慎的审视转变为嫉妒的凝视。
米奈拉对自己的容貌相当自信,自信到认为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和她媲美,但人们的审美要更偏向莎柏琳一些,甚至公然把这两人相提并论。这是她高傲的自尊心不能忍受的污点。
“不过是多了点好看又无用的赘肉而已。”公主暗自忿忿地想着。要不是莎柏琳的特殊身份,她也该被架上绞台。她——
“殿下。”一旁的仆人轻声提醒道。“马车已经备好了,是否起驾呢?”
“当然。”米奈拉最后眺望了一眼离港而去的运囚船,转身离开露台。
一辆豪华的马车驶入王族的林苑大道,它由油光闪亮的漆木构架而成,在轮廓的外层包裹着烫金的铁片。如此沉重厚实的车厢,必须由四匹骏马才能拉动。
马车刚一停稳,还不等接车的仆人上前开门,米奈拉就自主地从车上走了下来。她美丽的眉头紧皱,还在为普罗修斯的漏网一事顾虑。
公主小巧的脚尖刚一触及地面,两位身着礼服的男子就走上前来,高声道:“恭迎公主。”
米奈拉一眼就看出了两个男子的意图,他们是自己从审判庭里收买来的“手套”。这时候肯定是来索要佣金了。
“喂。”公主唤来下人,“把那个拿过来吧。”
接着,她抬起了下巴,面对着两人。即使她的身高不及二人;但她的眼神,那明显就是俯瞰,一种从地位上的俯瞰。
“办事不利的东西。”公主轻启玉口,说道。“最重要的怎么跑了呢?”
高一点的“手套”说道:“公主殿下,他们可是动用了拥王者冠冕的免死权,只保下普罗修斯一人而已。”
“可他就是杀害我兄长的凶手。”公主气愤地说道,“而且我也只要针对他,你们居然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和我想的方向完全反了!”
“还请您息怒,您说的,就是我们职责之外的事情了。”矮一点的那人补充道。“并非只有您想要借此机会针对列米利翁家族。瓦赫尼亚家族说不定——”
“胡说什么。”公主立即打断道,“瓦赫尼亚家族的家长也死了。”
“也许只是‘牺牲’的一环呢。”高个子的“手套”用一种捉摸不透的语气说。“我们就不多做猜测了。”
这时,仆人将两袋金币放在托盘上取了过来,捧至二人跟前。
“拿了钱就快滚。”公主将她的金发一扬,准备转身离去。
“殿下还请留步。”高个子那人向前走了一步。“殿下可不曾少给了?”
“说好总共一百金币;定金五十金币,袋子里是剩下的金币。我克扣你这点钱干什么?”公主侧过头来,却没有转身。
“不不不,公主殿下。我们当初说好的,是一千金币啊。”高个子的人露出了微笑,但在那贪婪的意味之下,这份挂在嘴角边的浅弯宛如一道裂口般的狞笑。
“哦。”公主转过身来。“是想勒索我吧。”
“小的不敢,只是‘提醒’公主。”
“那就没办法了。”公主打了个响指。
那声响指唤来了死亡。
矮个儿的那人最先反应过来。他抽出随身的匕首向身后刺去,手腕却被抓住,紧接着被大幅度旋转、破坏。
下一个瞬间,高个子的胸膛被掌刀贯刺,由于肺部失压,他连惨叫都无法发出。濒死之际,他的脸上流露出了比恐惧还要更深远的表情。
“干得好啊,我的灰犬。”公主向后退了一步,厌恶地看着荡漾在地上的鲜红液体。“不过,草坪又要翻种一遍了。”
男仆正要去唤人收拾,米奈拉叫住了他。“等会儿,其他人来领报酬了没有?到时候他们来了,就多给他们百分之二十。意思意思得了,省得又要节外生枝。”
吩咐完这件事后,公主发现还有一件事要处理。此时她忠心的灰犬正毕恭毕敬地匍匐在她脚下。
“好狗狗。”米奈拉摸了摸灰犬的脑袋。“现在,回到暗影中去吧。”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派灰犬去对付普罗修斯。以灰犬的能力,拿捏一个没有契约魔女保护的没落贵族简直是易如反掌。但最后她还是打消了这个计划。
她是恨普罗修斯不假,但尚未因此失去理智。如果灰犬前去执行任务,那她的贴身防卫力量就薄弱了。万一还有觊觎王权之人呢?所以她决定,把这个想法先放放。再说了,只要出的价格合适,不愁没人接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