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奈拉喜欢把浴缸里的热水放满。那还不止是一般的热水,是滚烫、翻腾着蒸汽、与沸水仅有一步之遥的香汤。
整间浴室都被飘散在空气中的水汽加热,闷热异常。浴室里的每片瓷砖方贴,都像海绵一样吸饱了热量,仿佛墙体的背后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将温暖的血液泵出,流经瓷砖的后面。这一切都是出于公主的喜好而设计,她就是如此喜爱温暖的人。
米奈拉入浴前,总是要面对镜子,将自己的胴体赏视一番,这回也不例外。
随着年龄的渐长,这朵含羞待放的花苞也终于开始吐露出一两分属于成熟的妩媚来了。米奈拉按了按自己丰润的嘴唇,露出一抹魅力十足的微笑。
她身形娇小而优雅,身形匀称。那宛如玉石般光滑的皮肤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令人陶醉。头发平日里被精心地梳理成复杂的发式,此刻却尽被盘在顶上,为沐浴做充足的准备。
一张像娃娃般的脸蛋正是米奈拉骄傲的资本。她鼻梁挺拔,双眸明亮有神,唇红齿白。她微微含笑时,那双修长的手指轻抚衣角,恰似一朵盛开的花瓣般娇艳欲滴。
在宫廷内,公主总穿着一袭质地柔软的长裙,浅色的绸缎裙摆随着她优雅的步伐飘动。紧身的上衣勾勒出她苗条的腰身和曲线优美的胸部。下摆铺满了珠片和刺绣,剪裁精细,让她看起来更加美丽动人。
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息让人心生敬畏,仿佛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人们的注目。她的整个气质宛如一件艺术品,令人爱不释手。
不过,在这迟来的发育之前,米奈拉因为个子小,在宫廷内经常惨遭无视。当海德尔王庭内挤满宾客时,必须要有唱号子的人高调地“请”出公主,她才能得到一阵热烈的欢迎——但实际上她一直都在人群里待着,竟没人注意到她。
米奈拉自然会眼红那些身材高挑、不需要裙撑也能把裙子后边顶得满满当当的贵族小姐。当这些人从公主面前大摇大摆走过,她还必须得要强装笑脸,允许她们来邀请自己结伴同行。
她最不能容忍的还是莎柏琳,这个魔女的身材完美无瑕、无可挑剔,至少在米奈拉看来正是如此。因为海德尔王庭与列米利翁家族间的协议,魔女有必要每个月到宫廷议会出席一次早朝,处理一些大决策。
魔女的打扮相当惹火,衣料从来都是紧贴着她,不肯多余一尺一寸出来,紧绷的身体线条展现无遗。在公主眼里,那优美的身姿和完美的形体如同恶意的攻击,嫉妒的恶魔钻咬着她的心房,令她无法自我安慰。
有好几次,她迫切地想撕碎那套魔女便衣,让那个女人露出丑态。但她不能这么做,只能暗自祈求这个女人不要在水韵城内待太久,使自己无法控制嫉妒之情。
洁白的玉足踏入水中,被热水烫起了血色。公主咧了咧嘴,似乎在享受疼痛中带来的快乐,皮肤作为承载热量的桥梁,一层一层地将这股隐隐发痒的感觉向上传递。接着,她坐入浴缸当中,漫出大量的热水,溅洒在地面上,发出哗哗的响声。
米奈拉从水下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不断地画圈,水珠从她细腻如脂的肌肤上泫然而下。
现在,还有一件事情不明了。
该怎么处理普罗修斯?
“他……他咎由自取。”公主把水从自己肩膀上浇下,热气腾腾的水流流过她的脊背,就像她在思绪上清洗自己的责任一样。“是他要对我兄长下毒手,是他们家族树敌太多……普罗修斯,你是咎由自取啊……”
就连米奈拉自己,对这样推卸责任的说法都无法信服。
何况,普罗修斯对她——
公主顺时针画圈的手指改变了方向,开始朝着逆时针划出轨迹。
洗澡水的温度,让她想起和普罗修斯刚见面时的情景:温暖的玻璃花园内,两人为了一个茧大打出手。
那时候,公主才十一岁,头发还没有现在这么长,她将头发束成两个小辫,背在脑后。因为受不了席上的沉闷,她找了个借口溜出宴席,在玻璃花房里见到了普罗修斯。
男孩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一个枯树皮模样的虫茧,完全没注意到公主的靠近。
“你在看什么呢?”米奈拉问道。
“虫茧。你没见过么?没见识。”男孩带着嘲讽的语气回应道。
“放肆,你可知道我是谁?”公主的脾气被瞬间点燃了。
“知道,公主嘛……我是不是应该对你毕恭毕敬的行礼?那就恕我礼数不到位吧。”小列米利翁虽然嘴上说着客套话,却丝毫没见要动身的意思。
“你——”米奈拉刚想说点什么,男孩就突然起身了,吓了她一跳。普罗修斯刚开始长个头,也就比公主高一些。
“要说什么,还是去外面说吧。”普罗修斯道,“不然会吵到茧的。”
“那个茧已经死了。”公主直言道。“你看它像枯树叶似的,肯定早就耗光了营养,死在了茧里。”
“不,没有死。”男孩坚定地说。
“到底谁没见识?”米奈拉觉得又气又好笑,“活茧不长那样。”
“要赌吗?”男孩一脸严肃地问。“就赌你应当享受的礼遇。你输了,我以后就不需要向你行礼了。”
“好啊。”女孩愤怒地迎战。“你输了的话,每次见面就得要在所有人面前跪下,舔舐我的鞋面,你做得到么?”
说罢,公主看了一眼那个茧,确实如风中残烛一般,活性尽失。
小列米利翁只是把手插在胸前,傲视着海德尔家的娇花。
“看来你是没有意见,那就这么赌吧。”公主满不在乎地点点头,自以为必胜。
夜里,公主亲自回到玻璃花园,她想要确保自己万无一失的胜利,哪怕那只是一个枯茧,一个必胜的赌局。
当她推开玻璃花房的栅栏门时,一只粉扑扑的东西撞到了她的额头上,惹得她差点大叫起来。过了半晌,她才意识到那不是恶意的触碰。待被惊吓的心跳平复,公主慢步走到茧悬挂的栅栏之下,她把写字灯的烛火靠近了那个茧,想要把茧彻底掐死,以免后患。
火光照亮的一幕,让公主大惊失色,那个茧裂开了一道大口,仿佛一张咧嘴,正嘲笑公主的无能。其中的内容物早已不见。
“难道……”公主想起刚刚扑到自己头上的东西。
“看来胜负分晓了。”一个男声从公主背后响起,小米奈拉抽起灯火转身,照亮了小普罗修斯的身形。
“胡……胡说什么。”米奈拉嘟哝着。“那个茧,明明是死了的才对……”
“那你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普罗修斯进一步逼问,同时,他也看到了那个空空如也的茧。
“是……是你在我之前,把茧剖开了,又放了一只蝶或者蛾子在屋里……”米奈拉结巴道。
“我在你之后才来的。”普罗修斯说,“你要怎么证明我有动手脚。”
“你作弊……你!你作弊了!”米奈拉无理取闹,尽管从现在的形式上看,她才是来作弊的人。“你耍了下三滥的手段!”
“输不起。”普罗修斯皱着眉头嘟哝了一句,如果这是在乡下,面对的又是个乡野孩子,普罗修斯会挽起袖子,动拳头说话。但眼前这人可不是能动手的货色,要是把这朵王室之花碰掉点叶子,那麻烦就真大了。
他最好的选择是双手插兜,准备离开。忽然,一道强光向他扑来。男孩立刻闪身躲过,任由公主的写字灯撞在门框上,又砸向几个盆栽,将花盆弄得碎片四溅。
公主也很惊讶,自己居然控制不住怒气,使用了暴力的行为,这是她自己都不希望出现的场景。但事实是,她亲自将写字灯甩了出去,妄图正中普罗修斯的脑门。
“什么人!”守夜的家丁们闻声赶到。
“是我。”男孩转过身去,一脚踩灭了还没酿成大祸的灯芯。“普罗修斯·列米利翁。”
“公子,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家丁们又照了照花房内,又看见了米奈拉。
“我听见花房里有声音,以为有贼。就下来检查,没想到是公主想要抓一只特别的夜光虫。我惊吓了她,她就把手上的灯朝我砸过来。”普罗修斯捡起一块写字灯的碎片。“没事,灯没有砸到我;公主也没因这场误会受伤。”
他毕恭毕敬地朝公主行了个简礼,就朝自己的客房走去。
时至今日,公主也不知道那样的茧,究竟是怎么化出成虫来的。不过,正如普罗修斯相信枯茧会孵生出蝶一样,这个男人在绝境里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丝机会,直到突破茧壳,羽化重生。
正因如此,才更有必要亲手掐灭,那个催生出希望的茧。
米奈拉的手指不再画圈,如葱的细指按在漂浮于水面的花瓣上,径直将它按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