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后,伊苏林近海
长达一周有余的海上生活,已经将普罗修斯折磨得初显狼狈。先是晕船,然后是喝了不干净的储水腹泻,上吐下泻的夹击把他从一个健硕的小伙子拉到了殉狼那一水平线上。
“我年轻的时候,”殉狼砸吧砸吧地抽着劣质卷烟,他总是喜欢以这句话作为对话的开始,普罗修斯敢肯定,他相当怀念自己身强体壮的时期。“第一次登船,也像你这样。习惯了,就好了。”
不过,普罗修斯直至抵达流放地,都还没有习惯。
他们从鹰眼峡湾出发后的第八天,那个服侍老狼的水手又下到船舱里,重新为二人上好镣铐。
“这是要干什么了。”普罗修斯问道。
“还用问吗,菜鸟。”殉狼半闭着眼,“我们到了。 ”
普罗修斯被押着走在最前边,当他被久违的阳光抚摸时,他感觉到了一阵阵恶心涌上心头,随后立马跑到横栏边,大肆呕吐起来。
殉狼则显得气定神闲,他已经习惯如何面对海风了。当海风将他的白发托起时,只有名为惬意的情感从他心中升起。
“老人家。”水手悄声说道,“就只能照顾您到这里了。”
“嗯嗯。”殉狼抬起手,示意要一枝烟。
水手尽可能为老狼护火,但奈何海风实在太大、太潮,这火怎么也点不上。
“算啦,算啦……”殉狼毅然站到了从甲板上推出的长板上。
“你要干什么?”普罗修斯晕头晕脑的,看见殉狼站在不寻常的地方,因此发问。
“伊苏林没有接纳犯人的码头。”水手解释道,“所以,要举行‘海神施洗’的仪式:把囚犯直接扔进海里,随波逐流。如果没有被暗流吞噬、撞死在暗礁上,那是受洗成功,可以上岸。”
普罗修斯吞了口唾沫,以他的身体状态,掉进海里只怕是凶多吉少。
但他还是毅然地站到了殉狼的身后。
“哈!”殉狼突然笑了一声,“还算是条硬汉,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说。海神会喜欢你的。”
水手将殉狼的镣铐解开,向后退了一步,示意他可以跳了。
殉狼二话不说,直接跳进了海里。
“你等会儿。”水手对普罗修斯说,“别跟着下去,妨碍他老人家。”
殉狼一入海,仿佛摆脱了那脆弱衰老的身形,犹如一条蛟龙,在海浪中翻转腾挪,在一个浪头下潜伏,又从浪尾末浮出。再怎么愚钝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弄水的好手了。
水手这时也解开了普罗修斯的镣铐。
“祝海神亲睐你。”水手说,“还有,跳麻利点,不然我得要推你。”
普罗修斯望着海面,他的脸上闪烁着海面反射上来的点点光斑。从长板上往下跳,至少得有个四五米的高度,如果入水的姿势不对,绝对会摔个够呛。到时候别说怎么对付滚滚而来的海浪,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今天的天气不差,但也不算多么好。白花花的浪束正行进着,会突然消失不见。这证明在看似平静的近海,有着许多极度危险的漩涡。
普罗修斯吸气闭眼,调整了姿势,绷紧了腿上的肌肉,进行了搏命的一跳。
很自然地,他重重摔在了水面上,就像所有对水性不熟悉之人会做到的那样。
这一摔使他的背部受到了冲击,肺部中的空气被拍了出去,随之而来的就是呛水。但普罗修斯的意识还算清醒,他强忍着鼻酸的痛楚,开始尝试把头保持在水上进行呼吸,随即用脚划水,朝岸边靠近。
长期腹泻的人容易抽筋,这一医学观点又不合时宜地在普罗修斯身上体现了,他的大腿因为过度的紧绷而痉挛,这份痛苦连同烧灼他肺部的盐水一起逼向他的大脑,如果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冷静地分辨水流动向,那这人可谓的上是天才。
普罗修斯多么希望自己是天才。现如今只要他一分心,马上就会被浪头打翻;但不分心是不可能的,整条左腿都在作痛,要不是普罗修斯还有最基础的身体素质,他早停止挣扎了。正是曾经锻炼不停的猎旅生活在这个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
身体正在燃烧最后一点油脂,为他浮上水面呼吸做最后一搏。
光靠这一点还不足以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普罗修斯必须立刻下决断,体力每时每刻都在消耗,海浪加剧体力的流失,更别提前方是各种潜藏着的暗流。一旦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那大海就会纳下这具年轻的躯体。
普罗修斯当机立断,朝反向游了出去——朝着远离海岸的方向游了出去。
远离海岸,就意味着远离礁石和暗流,海浪的势头也会减小。普罗修斯借此机会能扳直、放松抽筋的大腿,使体力得恢复。
当他认为自己的状态足够支持他上岸时,他选择斜向朝海岸游去,为的是避免逆推回的返潮将自己越推越远。
经历了这一番折腾,普罗修斯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他什么话也说不上,直接趴在岩滩的乱石上,也顾不得尖石正戳得他生疼。普罗修斯只管大口呼吸,随后他翻了个身,尽情享受照射在身上的阳光。
明明刚才因为照到太阳直想吐,现在却只有种庆幸还能晒太阳的感谢。面对短短几分钟造成的反差,普罗修斯自己都笑了。
普罗修斯挂着无意识的傻笑,坐在海滩上,面对着轻拍岸滩的大海。沙滩和海面都空无一物,似乎刚刚发生的殊死挣扎只不过是一种幻景。
空无一物……?
普罗修斯张开眼,翻坐起来。
那个老海盗去哪里了?
这一颗疑虑的种子衍生出了无数想法。殉狼明明就是游水的好手,按理说应该比自己早上岸才对,怎么可能不见了人影?难道他碰到暗礁了?
流放者赶紧站起来,继续在视野内搜寻着殉狼的踪迹。
直到自己的后颈被什么锐利的物件抵住。
“我说过,海神会喜欢你的。”殉狼低沉地开口了。“但现在你能不能活命,还得看我喜不喜欢你。”
“我没有在哪里冒犯过你吧?”普罗修斯心脏狂跳。虽说脚踩滚烫的沙滩,在此刻却感知不到脚底的温度,只有一阵阵刺骨的寒凉往脊柱上涌来。
“獾崽子,看到地上的东西了吗?你把它捡起来看看。”殉狼缓缓地说道,“动作慢点,我刚刚试过了,这石片切开树皮都绰绰有余,别说人皮了。”
普罗修斯尽量保持平稳,蹲下身去,手指摸索到了殉狼所说的东西。
一具尸体,不知名海鸟的尸体。已经在烈日的曝晒下变干,却尚未招来蚊蝇。
“海潮还没上涨把它卷走,它就干成这副模样了。如果你一个人乱逛,会觉得自己的下场比它好吗?”殉狼把石片尖端压进普罗修斯的皮肤,一道微弱的血流顺着石片涌了出来。“与其等你自己乱逛晒死,不如现在杀你取肉。要是等你晒干了,指不定会少点斤两。”
“没那个必要吧?”普罗修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暴露出恐惧,一旦被掠食者感知到了哪怕一丁点恐惧的味道,那主动权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地方有海鸟存在,说明在海滩范围内就有食物。而且在上岸的途中,我看到了鱼群,想要在这个地方觅食,不算太难,还没到要吃人肉的地步!”
“挺聪明的崽子,不错啊,我中意你。”殉狼干咳了几下,但手里的石片依旧拿得稳稳当当。“那我还有另外一条路指给你:我们组队。总归会有个照应,你看怎么样?”
“我同意。”普罗修斯话音刚落,抵着脖子的石片就向后撤开,不再是威胁。
“别在太阳底下晒太久了。”殉狼转身,边走边说道:“这太阳毒得很,没几下就能把你烧伤。皮都能给你烧下一层来。”
普罗修斯看了眼手里的干海鸟,自然不敢在太阳底下久留。他紧跟上去。在二十步开外的石滩上找见了老海盗。老人家把那根没能点上的卷烟拆开,将打湿了的烟草摊在石头上晒着。
“您还真是爱烟啊。”普罗修斯眯着眼睛。他并不适应海风,咸湿的海风吹得他眼睛一阵酸痛。“都到这地步了,还想着抽烟呢。”
“也没什么别的爱好。”殉狼的声音像在喉咙里塞了稻草。“我看你快淹死的时候,手里不也握着什么东西么?”
普罗修斯紧握的正是莎柏琳给他的怀表,身处如此的窘境,任何一点力量都要珍惜,哪怕是背叛了自己的契约魔女。
这也正是普罗修斯困惑的一点,莎柏琳究竟是怎么破坏了契约、在家族如此危难之时选择袖手旁观。
“你现在最好找点东西吃。”殉狼说,“看你刚刚说的信心满满的样子,看看现实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海盗总不会鱼类过敏吧?”普罗修斯说道。“我分辨不清鱼种,抓到什么是什么。”
“我已经找好了。”殉狼举起身边的一个椰子。“在你还在海里扑腾的时候,我捡了两个椰子来。这可是好东西啊,又能补水,又能填肚子。”
“我也能吃一个么?”普罗修斯指着另一个椰子问。
“不行。”殉狼将椰子放下。“你别在心底嘀咕,说老子小气。在我蹲号子前,见过有水手吃了这个拉到死的。你腹泻还没完全止住吧?要是想活命,就离椰子远一点。”
死。
普罗修斯第一次离这个字眼如此接近,就像站在码头长桥上,远眺浓雾中的灯塔。朦胧中,它的身形已有初步的轮廓。
他还不想死,他还不能死。
普罗修斯小心翼翼地在乱石滩上搜索着,他连一块护脚的布都没有,任何尖锐的石块棱角都有可能将他的脚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他想,这是白费时间。因为他除了几只小螺,什么都没找到。
太阳越发毒辣。普罗修斯对自己的出汗量感到不妙,幸好他腹泻的毛病暂时还没复发,不然他脱水的症状将会更严重。
为了避免横死的灾厄突然降临,他只好回头去找殉狼,减少烈日当头时的行动量。
普罗修斯找到了那两个椰子和卷烟,它们被摆在椰树创造出的一点树荫下。但没找到那根长木棍与殉狼本人。过了大概有一刻钟的时间,殉狼才拄着木棍从反方向回来。
“喏。”殉狼把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这块卵石才被海水打磨到一半,就被殉狼发掘,带到了这来。“你找到什么了?”
“就几个螺。”普罗修斯靠着树干,通过接触阴凉的树干散热。他把那几个螺抬到殉狼眼下。
“看你也不想在太阳底下找吃的。”殉狼坐了下来,把手中握着的棱形石块放了下来。“趁着躲太阳,打两把石刀用。”
普罗修斯取过一块棱形石,它们便于抓握,看来殉狼是精心挑选过的。
“把你那几个小的可怜的螺仔拿过来。”殉狼接过小螺,用石头把它们的壳砸开,将壳的碎片压磨成稀碎的粉片。“这样可以磨得快一点。”
一老一少就窝在这方绿荫下开始磨石刀,直至太阳慢慢翻过头顶,朝岛的另一面落去。
“现在已经没那么晒了。”普罗修斯把自己磨的那把石刀递给殉狼。“我要再去碰碰运气。”
殉狼以手指在刀锋上抹了一下,点点头道:“还欠点火候,勉勉强强吧。”
普罗修斯拿起那根长木枝,又拿起了殉狼打磨好的石刀,将那根木枝的末端削成叉状,在叉口的根部压入几根短枝,使叉条能保持住开口的状态。
确认过鱼叉的状态后,普罗修斯提着鱼叉,重返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