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殉狼叼着卷烟,靠在高大的椰子树下,带着些赞许的目光,监督着年轻人用一块大贝壳在沙地上挖掘。
这块贝壳大得不像话,在成为流放者的挖掘工具前,它肯定来自于一个巨型的海底生物。时间流转,它在那生物死了不知道多久之后,随着潮汐来到这片滩涂,被普罗修斯相中。
他们挖了两个坑,利用早晚的温差收集蒸腾再冷凝的露水。低效,只能说聊胜于无。但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保障了,用于确保没找到聚落时,两人——或者其中一人——能够多撑一会儿。
普罗修斯已经栽倒在坑里三次了,而这一次,他几乎没力气爬起来,就连自己的名字都被干渴吞噬,只剩下一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影子。从面相上看,他已经和死人无异。舌头如同一块干燥的皮革,无法产生一丝唾液。眼睛也失去高光,犹如两颗枯竭的井泉。每一口呼吸都让他感到剧痛,仿佛有无数把刀子在他的肺腑间穿梭。阳光无情地照射着他的身体,将他的皮肤晒得发红。事已至此,他的生命如一支微弱的火焰,随时有可能被海风吹熄。
但他命不该绝,一道阴影从他脸上闪过。
殉狼向沙坑里向他伸手,就像是抓救命稻草那样,普罗修斯绷直了手臂上的肌肉,一把抓住那只干枯的手掌,从沙坑里被拽了出来。
干渴仍未消失,但这一拽把他的意识从虚无中卯定回了肉体里。让这具行尸走肉还能再多撑一会儿。哪怕只是朝着虚无的希望继续走下去。
“老人家。”普罗修斯爬向树干投射下来的一道荫凉,借着树干坐起来。“如果允许我再讨论一下昨天的问题……我现在有了新的想法。别说是还了,如果搞不到水,甚至偷不走、抢不动,我也要像蠹虫那样叮着他们的水库,痛饮一番……我们没有后路了,走错一步就会死。”
“有些人就是死到临头才会听得懂道理。”殉狼向着退潮的海滩走去,拎起一只来不及退回海里的螃蟹。“獾崽子,你最好休息到能动弹的地步。等我抓几只螃蟹,我们就该开拔。”
“我是很乐意现在就出发……”普罗修斯违心地把话说出口,他光是看到那一轮刺眼的光圈,脚就彻底没了力气。但尽早赶路总是好的,待在这片海滩的时间越长,死亡的机率就越大。“但,螃蟹?我们要用螃蟹跟他们交换水吗?”
“到底有没有村子?如果有,又要走多远才能找到?我们一进丛林里,可就没有在海边找吃的那么简单了。预备一点食物总是好事。”殉狼利落地把一捆绑好的螃蟹丢在普罗修斯身旁,自己朝着海潮的更深处走去。“没死的话,就看着螃蟹吧。”
普罗修斯偏过头,凝视着用小腿踢蹬沙堆的螃蟹,一阵困意忽然上涌。经历了监禁、烈日曝晒和脱水的折磨,短期内无论得到多少休息,疲倦也无法从身体里被驱散。但哪怕是再短小憩机会,这具超负荷的肉体也不忍错过。
流放者的思绪如同迷雾一般纷乱而无序,被过度劳累所扭曲。在心灵的深处,他渴望一片宁静的避风港,远离那些无休止的忧虑和责任。但是,他的疲惫却不允许他那么轻易就陷入梦境,兜兜转转,不堪重负的灵魂终于陷入了沉睡。太阳、海风,沙子,统统远离了他。
他总是在重复做着这样一个梦。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列米利翁的大宅、正躺在昏暗的房间里。仿佛此前一个多月所经历的事情才是梦,而这个纯净的幻景才是现实。房间还沉浸在静谧的美好中,厚重的帘布能把外来的光线挡得一干二净。房间主人稳重的呼吸声时有时无,它的存在正是对这份安逸的肯定。
有人打破了这样的平衡。
那人好似光明的使徒,将窗帘彻底拉开。霎时间天光大亮,整个房间都被照得亮堂堂的,普罗修斯被逼睁开眼,打量来着。
“起床了。你哪,一直睡下去可就不能欣赏外头的景色了。”来者背着光,看不清面孔。普罗修斯听声音就知道,这个神秘来客是莎柏琳,他的契约魔女。
按照以往,她并会不打招呼,只是静静地在床前一张鹿皮椅上落座。如果有事要找普罗修斯相商,她通常就会挑这样一个空气清新的早晨,等普罗修斯起床。
而这次却很反常。
“莎柏琳,你来干什么?”普罗修斯睡眼惺忪。魔女身上有一股醋栗的香气,怡人醒神。
“不要再睡下去了,告诉我,你打到了什么猎物吧。”莎柏琳说。
“……哦,我昨天是去狩猎了吗?难怪浑身酸痛。”普罗修斯努力回忆起自己的狩猎经过。“我……好像……打到了很多……螃蟹?”
螃蟹占据了他的所有回忆。大螃蟹,小螃蟹,走动的螃蟹,左右横踞的螃蟹,吐泡沫的螃蟹……
“不要再睡下去了。”莎柏琳重复道。
普罗修斯此时察觉到,窗外的光也不对劲。这样的光亮,不属于任何一个和煦的春日和这光接触,让自己的皮肤火辣辣的疼痛。
莎柏琳从床前离开。
“等等。”普罗修斯挣扎着想要下床,两条腿却使不上力气,硬生生把自己拽倒在地上。“莎柏琳,等等!”
魔女不仅没有停驻脚步,反而开始奔跑,她很快就要从普罗修斯的实现中消失。
随着莎柏琳的远去,房间内的光也越来越强,直到把普罗修斯彻底吞没。
海浪。
咸湿的潮臭味。
普罗修斯睁开眼,自己仍旧置身那片海岸。
但唤醒他的却并非梦里的强光,而是手头浮木皮搓成的绳子正在抽动,远大于螃蟹挣扎的力量。
流放者转头看向绳子的末端,便和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来者匍匐在地上,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粗麻帽,面料已经褪色发黄,帽缘磨损破裂,有几处明显的缝线松动,几乎快要散架。黑色短发凌乱地披散在脑后,部分发丝紧紧黏成一团,似乎已经许久没有打理过。
獾下意识地要去扯捆着螃蟹的木皮绳,但对方比自己动作更快,立即将绳子从手中抽了出去。
“哪来的——”普罗修斯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正要和那绿眼睛较劲,眼角又飞掠过两道黑影。
沙粒在震颤,不止一个人在跑动。普罗修斯逆着阳光,强行看向海面,有两个人正朝殉狼奔去。
哪怕他的头脑因缺水而变得迟钝,眼前的情况也是不言而喻的。
抢劫。
他们是同样被流放到荒岛上的流放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在海滩上守株待兔,截胡其他求生者收集的食物。
“老伯!当心了!”普罗修斯大喊着起身,正要前去帮忙,小腿却被突如其来的缠绊勾住。他失去重心,再一次回到了沙地,品尝到了沙尘的味道。
是一双手拖住了他,将他支援的脚步锁定在了殉狼三十步之外。普罗修斯模糊的视线看向那只紧紧箍住他脚踝的手,但看到的却是深深卡入血肉中,让小腿伤可见骨的捕兽夹。
在六年前的游猎季,他的猎犬踩中了偷猎者设下的捕兽夹。他的佩剑没法砍断链子,只能撕下斗篷,垫在钢齿之间,徒手掰开上满八道弹簧锁的中型兽夹。
那种剧痛、撕心裂肺的灼骨感,不仅仅在接触钢齿的手指上,更是大臂肌肉竭尽全力的咆哮。普罗修斯忽然意识到,那就是自己作为人类的极限了,要做到那种地步才能将爱犬从一个卑鄙的陷阱中释放。在这道鄙陋的人类造物面前,自己的力量居然显得那么渺小。
而如今,要解开那双手竟然不比掰开捕兽夹容易多少。普罗修斯还来不及思考对策,自己的手就已经自然而然地搭上去了。但闭合的两只手却纹丝不动。脱水抽干了他,哪怕一点力量都要经过全身的榨取才能运送到手臂上。
“普罗修斯,你很有力气。”列米利翁家的剑术导师曾对小普罗修斯这样说过。普罗修斯认为这是一句违心的赞美。如果自己力气真的很大,那为什么掰开捕兽夹——甚至只是掰这双限制自由的手的时候,一点力气也用不上呢?
两人僵持了五六秒,绿眼睛也许是出于对普罗修斯体型的忌惮,才没有下一步动作。毕竟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怎么可能只能使出这一点力气。实际上这已经是普罗修斯拼尽全力的结果了。但持久的角力暴露出了许多古怪之处,很轻易地就向对手暴露了这样一件事:“他软弱无力。”
绿眼睛抓住普罗修斯的小臂,向前施压,反将他压在了沙滩上,验证了这一猜想。
“妈的……”普罗修斯铭下魔女烙印的左臂如有虫啮,他无数次想再唤起魔女的力量,却得不到回应。
“莎柏琳……”
“再帮我一次……”
“哪怕就这么一次……”
“不要置我于不顾……”
“不要弃我于荒野……”
“回应我……”
“因我们曾缔结的契约,回应我!”
“真知的魔女!”
绯红色的能量从魔女烙印中涌出,犹如无目雕塑流出的血泪。残存在普罗修斯体内的最后一点魔女赐福以叉状闪电的形式爆裂而出,将遮盖住烙印的一缕破布彻底卷碎成纤维碎片。普罗修斯以无可忤逆的力量挣出左手,直接掐住对手的颈部。
绿眼睛的瞳孔中流露出的诧异,要比流放者的攻击先流露出来,随后它就开始上翻,被直接注入到体内的高强度能量冲击震击到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