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士走后,普罗修斯拍了拍自己的裤腿,佯装风轻云淡地回到篝火处。令他惊讶的是,希里居然还坐在这里。
“回来了?”殉狼率先注意到普罗修斯的靠近,他正忙着把一只螃蟹大卸八块,取出蟹腮和不能吃的膜。老海盗拆螃蟹拆得轻车熟路,看得出他在海上叱诧风云的日子里没少吃这玩意儿。
“嗯。”普罗修斯只是轻轻地点点头,他的内心还有些苦涩说不上来,也不好意思告诉对他赋予重望的殉狼。
他转头看向希里,问道:“为什么你还在这?”
“怎么,我不能在这吗?”希里坐得离篝火有点距离——不如说,是离殉狼有些远。
“他想入伙。”殉狼直截了当地揭露了答案。
“……”普罗修斯不做回答。他拿起一个烤好的、放在棕榈叶上的螃蟹,倒没有急着开吃,只是把螃蟹在手中把玩着,排遣内心的郁闷。
他的目光到处流转,最终停留在跟班的脸上。先前遇袭的时候可没仔细打量他的闲工夫。这张脸有一个相当俊俏的下巴,一些雀斑像撒了一把麦子似的,不均匀地散布在鼻梁和脸颊上。而在那之上的面容,普罗修斯就看不到了。因为希里不想就这样被看下去,扭了扭那顶缝缝补补、破烂开线的帽子,让它盖低一点,把自己的眼睛遮住。
“别盯着我看!”希里抗议道。
“希里。”普罗修斯终于开口,“你是不是还欠我什么东西。”
“我欠你什么了?”希里说,“你也想放水债?”
“你再想想。”獾说。
“……”似乎这个词本该不存在于希里的世界里。他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长久的沉默之后,才用尽全力地把这词吐了出来:“……谢谢。”
普罗修斯笑笑,将手上的螃蟹丢给希里。“我同意了。补充好精力,其他的事情明天再做打算。”
“……我能换一个螃蟹吃吗?”希里提出了异议。“你刚刚把它在手里颠来倒去的,我嫌脏。”
听到他们这番不痛不痒的话,殉狼无声地冷笑了。这个年轻人到底还是不够老道。他总在用柔和的态度去接纳新力量,但那样是不行的,只有恐怖的手段才能压得住那些刚刚进入团体、还可能有异心的家伙。
年轻的他已经见过无数船长这么干过。远洋上,每个人都承受着莫大的精神压力,光是见不到海岸线就足以让人心生恐慌。再加上水手生活的艰辛、劳动之辛苦、伙食的低劣。一旦哗变发生,那可就是地狱般的场景。
殉狼就曾经被使唤去清洗甲板。那是哗变过后的一夜,他们干掉了原来的船长和船长的簇拥。重新立了船长和大副,年轻的殉狼幸好选对了队伍,不然也活不到次日、来干处理后事的活计。
甲板上堆满了肉块和内脏,污血甚至渗进了木头里,怎么擦也擦不去。殉狼还在木头缝之间找到了好多牙齿,他默默地把这些牙齿收集了起来。一共有十几枚。傍晚,他和所有的水手们都被分到了一根烟,一杯酒——从船长室里翻出来的蒸馏酒,它给每个人都倒上一杯,剩下的归于新船长——他就站在甲板上抽着烟,一面掂量着手头的牙齿,其中一颗牙齿最为瞩目,那是一颗金牙,船长的金牙。威风凛凛、披挂大衣的船长曾是殉狼最仰慕的人,但他被打倒的那一夜,殉狼亲眼看着他的下巴被一刀割下来,舌头吊得老长。这颗牙齿就是船长存在过的最后见证。
他抽完了烟,一把将牙齿全数抛向海面,包括那颗金牙,注视着它们不断漂浮在波光鳞寻的波浪里,直到离开视线。
船长必须要建立自己的威信,哪怕是以恐怖的方式。这就是那一天他所学到的知识,他把甲板上的血擦去,内心的血渍却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一天。
普罗修斯没有那么多顾虑,他拆开了螃蟹,用石头敲碎蟹爪的爪壳,正当他要进餐时,沙滩上传来的脚步声又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德洛丽丝交叉着双臂,慢慢地朝营地踱步走来。殉狼立刻站起身,他捏紧了手头的木棍,随时准备抽棍出击。
“女巫。”殉狼将棍头在地上杵了一下,发出威慑。“别再靠近一步了。”
“我不是女巫!我是术士,我又不研究巫毒咒术!”德洛丽丝争辩道,她身上的羽披根根战栗。
“你忘记问什么事情了吗?”普罗修斯赶紧起身,到营地前来迎接,“还是说接你的船没来?”
“这个嘛……”德洛丽丝胸有成竹地摸了摸自己的羽披。“和我的计划有些出入,不过没多大要紧。也许过会儿就好了。”
“你的接应人放你鸽子了?”普罗修斯问道。
“那倒不是,我自己一个人就能回去。”德洛丽丝说,“看!”
羽披应声张开,油亮的鸦羽仿佛愤怒豪猪的倒刺,一道蓝色的魔法牵引轨道从德洛丽丝的手中飞出。海岸前慢慢地驶出一艘载满了物资的帆船,随着女术士法力轨迹向岸边靠拢。
“我坐这个回去。”德洛丽丝扬起自己飘逸的长发,还不忘炫耀一把自己的魔法技术。“这可不是普通的帆船,它是跟我一起从单向裂隙里投送到这里的。我对风帆施加魔力,它可以自己捕捉风向航行。你看吧,现在我就可以遥控它开进开出——开远些!”
普罗修斯也看出这艘摇摇晃晃、正在驶离岸边的帆船非同小可。尽管大小只能容得下德洛丽丝一人,船身上却铭刻着安抚符咒,可以保护船只在洋心行驶时不被突如其来的海浪卷走。雕篆这种铭文的人少之又少,通常集聚在某些精英联盟中为其效力——就比如德洛丽丝出身的卡奎因。
当然,也只有通晓魔法之人才能驾驭这艘帆船。如果让普罗修斯自己上去操作,不到二十分钟,船就会被海风卷到其他地方去。
“你的计划有什么差池了?”普罗修斯问,“现在风平浪静,是躲避暗流出海的好时机。”
“呃……我要确认一件事情。”德洛丽丝说,“我落地的时候还释放了一个陨石术,但这颗陨石还没着落。我得负责善后才行。”
“魔法师都还挺有修养。”普罗修斯评价道。
“术士。我是术士。”德洛丽丝纠正自己的身份标签。“和法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职业。”
普罗修斯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某种闪耀着火光的光点从天空上出现了。他指着天上朝德洛丽丝问道:“那个是陨石吗?”
德洛丽丝欣然点头:“嗯!那就是我放的陨石术,虽然现在还只能从星轨上拽下来这么一小片,不过等我再多研习几年,那就大不相同了。”
“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厉害了。”普罗修斯仰望着天上的坠星,内心充满了敬畏。如果他的家族没有被陷害,恐怕他这一辈子见到的法术,也就只限于指尖冒火花那样的把戏了。
龙脉术士骄傲地抬起了下巴,越发得意起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在契约者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这么收服了一个崇拜者也说不定呢。
“你看这个陨石是不是——”
普罗修斯话音未落,陨石就砸了下来。
正中帆船。
“咔喀喀喀————”
陨石将帆船愤怒地砸穿,龙骨断裂成两段。船身和船尾直接被撬得朝天,碎屑连同水花一同被抛到天上去。小船连带着物资,垂直地沉没了下去。
“……要砸到船了。”普罗修斯的声音小了下去。
沉寂。
德洛丽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而且正在朝着哭脸转化。
她张开了嘴,想呐喊些什么,却喊不出声:“怎么会这样!!”
尽管龙脉术士表面还能算波澜不惊,实际上内心早就一片惊涛骇浪。她以为只是一次简短的出行,她除了打扮得很用心,其他什么生活用品都没有带。在这个岛上呆着,洗澡怎么办?换衣服怎么办?吃什么?一连串问题持续冲击着她的内心,而她的脸上只是多了几滴不显眼的细密冷汗。
普罗修斯还想安慰几句,但他也没从这戏剧性的展开中冷静下来,只好怔怔地看着最后一点物资也吸饱了海水、沉入海底。
霎时,德洛丽丝在千万条头绪中,抓住了最有可能的一种,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样就没办法了。普罗修斯先生,能否请你和我进行一次短期合作呢?”
“呃?”普罗修斯看向女术士,她看上去神色自若,完全不像被断了后路的样子。
“反正现在暂时也回不到学校里去,不如就让我针对你来做一个短期的研究吧。”德洛丽丝说道,“嗯……论题就是魔女契约者的习性,怎么样?”
“说得我好像是什么新奇动物似的。”普罗修斯说。
“没事,反正不是最终命题,我们还可以慢慢打磨。”德洛丽丝为自己的话题打圆场。
殉狼轻轻地摇头,团队扩张的速度太快了。这会凭空增添非常多不稳定因素。就好像驾驭一辆好多笼头的马车,马匹多了马力自然也足,但同时也考验驾车人的能力。一旦失控,马匹的数量与造成的伤害也会成正比。
“怎么样,考虑考虑吧。这回就不是把你的名字写在鸣谢上,而是围绕你写一篇短的学术研究!”女术士有些焦急,说起来,这样的要求确实唐突。“还有——”
德洛丽丝刚想补充些什么,她的肚子突然开始聒噪地吵闹起来。饥肠一点也不给主人面子,放肆地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就算普罗修斯隔着有好几步远,也能清楚地听见。
“啊!”德洛丽丝脸上飞上一层红霞,“这、这个是……是刚刚出力太多了。对术士们来说,是很正常的!我随身带的能量棒呢……”
她翻找着自己的衣兜,却没能找到应该在那的应急零食。
“要吃螃蟹吗?”普罗修斯拿过棕榈叶,把自己的那份螃蟹分给德洛丽丝。
“这样好吗,你们好像也不是口粮充裕的样——”
“咕噜——”
“……谢谢。”德洛丽丝拿起一个螃蟹,它已经有些放凉了。
“顺带一提,我很期待你的杰作。”
“真的吗?”德洛丽丝莞尔一笑,堆积起来的焦虑消散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