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前,普罗修斯为女术士找来了一叠棕榈叶,铺在地上,权当叶床使用。
“请吧。”他绅士地摆了摆手,朝叶床的方向做出“请”的姿势。身为前贵族,普罗修斯做这套动作简直是信手拈来地流畅,但结合他身上褴褛的破布条,这套动作就显得很是滑稽。
德洛莉丝坐在叶子上,她很明显还不习惯席地而坐,只好别扭地把长袍盘在自己脚后,以免棕榈叶勾划到这名贵的长袍。
“今天多亏你帮忙解围。就由我们三个人轮番守夜,你好好休息吧。”普罗修斯用木棍调开燃尽的木炭,让空气与底部燃料更充分地交汇,火光顿时跳亮了些许。
就算有普罗修斯的宽慰,龙脉术士还是难以安寝。这是她第一次露宿在外。在毫无遮蔽的沙滩上,海风直接就能触碰到她的脸颊,带来咸湿的潮骚味。天空晴朗,因为传送裂隙而聚拢的乌云早已散去,月亮就像一盏明灯那般皎洁明亮。直直地照在沙滩上。沙子闪烁着洁白的银光,如果仔细去看,还会觉得有些刺眼。
德洛莉丝翻了个身,背对着月光、大海。这让她得到了些许的宁静。但大海依然送来了推岸声作为亲切的问候,一点一点地触碰着德洛莉丝思维,将她推送进睡梦与清醒的夹缝间。
殉狼一直没有去睡觉,就算现在还没轮到他守夜。他信不过新入队的两人,无论是跟班还是那个女术士。就算这两人暂且没有敌意,也不能掉以轻心、怀抱安逸的想法把后背露给他们看。
希里蹲守在篝火旁,和殉狼大眼瞪小眼。跟班对那副狼一样的瞳孔感到害怕,而且更怕自己一转头,殉狼就用长棍把自己打倒在地。
是啊,自己不是见识过那根长棍的威力吗?佐格的手下那么壮,他一下就放倒了,何况自己呢?
希里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寂静,刚想说点什么,却直接被殉狼未卜先知般地打断了。
“嘴巴闭紧。”殉狼不给跟班这个机会。
希里只好把话吞回去,尴尬地望向别处。
殉狼的目光明明没有停留在跟班身上,他只是在看明晃晃的篝火。却能让跟班坐如针毡,总觉得殉狼正在监视自己。
“狼会盯着你。”
这时,希里才意识到,殉狼并非夸口。昏暗之间,或许真有一只非自然的狼眼,正在等待着破绽露出来的一瞬间。
带着这样的折磨,前半夜终于快要过去了。月亮已经爬到了高处,是时候唤醒下一个值班的人了。
但,唤醒普罗修斯的人不是希里,而是殉狼。
“起来。”殉狼摇着普罗修斯的肩膀,把他从睡梦中唤起。
普罗修斯迷茫地睁开眼,显然,他还没得到充分的休息,两眼充满了血丝。
“唔……轮到我守夜了吗?”普罗修斯坐起身,从糟糕的睡眠中缓了缓。
“快了。但还有一点时间。”殉狼说道。
“老人家,你不是最后一个守夜的吗?”普罗修斯醒醒神,这才注意到唤醒自己的人不是希里。
“我要和你谈一谈。”殉狼干枯如树皮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语气像是船长在给水手下令那般不容置疑。“我在海湾后面发现了一些东西。”
“好。”普罗修斯爬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他看向守夜的希里,朝希里盘坐的方向点点头,表示问候。“我很快就回来。”
一老一少步行到石滩的另一面去,在这里,没有火光的照耀,只有爬升到顶的月光为他们探明前路。海潮拍打着乱石堆砌的荒滩,艰涩地道出海洋的低语。
这儿什么都没有。普罗修斯立马意识到,说在这里发现东西只是殉狼的借口,他只是想要一个单独的会谈场地。
年轻人刚想把自己的猜想说出口,却被殉狼注视海面的神情推了回去。他思考再三,决定由老人家先发话。
良久,殉狼开口了。他干涩的嗓音没有因为潮湿的空气而改善,空荡荡地扩散出去,除了普罗修斯听到以外,就只有大海知道他说了什么:“你太信任陌生人了。”
“你是说希里和德洛丽丝。”普罗修斯说道。
“这样做很危险。比如,晚上我们两个人守夜就够了。那个毛头小子应该乖乖地躺在地上。”殉狼紧紧盯着海的彼端,似乎要把什么东西从那儿揪出来。“我们不应该无条件信任这些人。当队伍人数还在你掌控时,也许不算什么大事。但万一有一天,我们手下会有二三十人,甚至上百人……到那时候,你还能像有余裕吗?”
“您说的对。”普罗修斯点点头,“但我如果不能信任他们,就不能借用他们的力量——尤其是德洛丽丝。”
“女巫么,我的船上以前也有这样的货色。”殉狼提到自己的过往,脸上的皱纹舒张开来,但随即又因为回忆的痛苦而紧缩。“她们在想什么,你永远也不知道。或许术士和女巫不是同一类人,但那也不是轻信她们的理由。”
“我会小心的。”普罗修斯做出承诺。
两人说完这番话,殉狼依然站立不动,没有要回营地的意思。任凭海风将他们身上的破布吹动,感受着夜间的凉意。
年轻人大概揣摩出了他的意思,开口道:“不只是为了简单的训话,对吧。”
殉狼点点头,他看了一眼普罗修斯,仿佛是在打量他有几斤几两。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证明过自己的意志力与行动力,但接下来要说的话,远比目前的境地还要残酷。
“逐狼者要来了。”殉狼缓缓地说道。
逐狼者,这几个字沉重而有力地敲击在普罗修斯的耳膜上。
在沦落到这个荒岛之前,他对这个旅团也有耳闻。这群人孜孜不倦地追杀着殉狼,只要世界上敢有人自称殉狼,那他们就会循迹而至。他们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背后又有什么隐情?普罗修斯一概不知。
“小子,站直了!接下来的话,你必须好好考虑。”殉狼厉声道,“逐狼者是一群疯子,他们是冲着老子来的,你也不会幸免于此。想清楚了:他们抵达这个岛屿之后,每夜你都不得安息——每夜!逐狼者的刺客会渗透到营地里制造混乱、杀戮。每个晚上你都会因为一些风吹草动从睡梦中惊醒。”
普罗修斯紧张地看向海的另一端,仿佛随时都会有一艘鬼一样的航船从海平线上冒出。
“而你,小子,你可以选择另一条路。”殉狼说道,“现在我们就分道扬镳,保留你的小命。”
普罗修斯沉默了半晌,说道:“他们有多少人?”
“多少人。”殉狼嗤笑一声,“老子亲手杀过的逐狼者就不下两百号,更别说我的那些手下杀的了。实在告诉你,他们就像是无穷无尽、从海里冒出来的一样多。”
“再多,能有图顿的鲸卫多吗?”普罗修斯语出惊人,“不止鲸卫,还有狮心骑士……或许还要加上野林之子。老人家,逐狼者能比得上这三家的精英部队吗?”
殉狼被这样的反问打断了思绪,他稍微迟疑了一下,才说道:“你小子能调动这三家的力量来对抗逐狼者?”
“当然不能。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普罗修斯说道,“他们都是我的敌人。”
“既然如此——”
“老人家,你和我合作,那就意味着要对这三家开战啊——让我说明白点:与图顿为敌。放我活着到这个岛上来,只是勉强尊重拥王者冠冕的权力,最后恐怕还是要取走我的性命才会罢休。”普罗修斯抢断道:“如果我们分开面对各自的敌人,恐怕都要疲于奔命,最后也难逃一死吧。但如果我们依然保持合作的状态,共同御敌呢?”
殉狼站定,等待着年轻人把话说完。
“我要问的问题是,反过来说,逐狼者可能联络图顿,共同针对我们吗?”
“那不可能。”老船长断定道。
“既然这样,敌人的数量并没有实际增多,只是名目上多了一些而已。”普罗修斯说道,“不论是图顿的杀手还是逐狼者的刺客,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们甚至有可能会为了追逐击杀完美的权利,自己先内斗起来。我们唯一的劣势在于正面开战,但环境却对我们有利,实在不行,我们还有向丛林当中撤退的路可以 走。就算他们人再多,也不可能浩浩荡荡地闯进树林中来。而进入游击战之后,情势又可以逆转……”
“想得很好,都说你们贵族舌头只会讲唬人的鬼话,看来名不虚传。”殉狼像是嘲讽般地给予了肯定。“但我们现在水都没法保证,游击战很难办。”
“水源的话,可以找希里问,他肯定知道佐格的水源在哪。我同意他入伙,就有这方面的打算。让他带路,我们到村子去想想办法。”普罗修斯说道,“而且有了女术士的助力,直接把水源抢占过来也不是不可以。有了水源,我们就能够招兵买马——佐格用一壶水驱使他的手下。我们有水,也可以收买打手。加上这里很难接收到补给,逐狼者撑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去补充物资,我们就有喘息的余地了。但佐格手下那批人的质量真不够高,被术士的法术一吓就全散了,我们得要武装起更精锐的力量……然后,反击。”
“好啊,够硬。老子算是没找错人合作。”殉狼笑着骂道,“你要是个软蛋,老子甚至谈都不和你谈,直接走人。软脚虾哪里碰得过逐狼者那群疯子?”
“我只有一个请求。”普罗修斯说道,“您应该也已经看出来了。如果想顺利地和逐狼者们周旋,任何一份力量都是不可少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必须得信任德洛丽丝和希里。而逐狼者这件事,也得向他们二人说明才行。”
“这是你的选择。”殉狼点点头,他认同了普罗修斯所描绘的蓝图,也就意味着必须要认同蓝图的一部分——跟班和女术士。“话就说到这。没别的事就回营地吧。”
“老伯,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普罗修斯说。“前两天我们经过‘海神洗礼’登陆之后。为什么你要让我做选择呢?我是说,以老伯你的能力,在这里完全可以独自活下去,为什么想同我合伙呢?”
殉狼盯着夜幕中的普罗修斯,月光只照亮了他身上一圈轮廓。
是啊,那时候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心境呢?
是经由这个年轻人重燃了野心之火,看到了夺回一切的希望;亦或者出于对死亡和放弃本能的排斥,给自己找了个呼吸的理由……
“就因为老子很中意你。”殉狼道。“你小子,没准能干出惊天地的大事。老子大半辈子都在追逐着名利和财富,现在也在你身上看到了潜力。”
“就……就这样?”普罗修斯怅然若失。这个回答没能解决他的疑惑。“我的目标也不是干一番大事,只是要回到图顿去而已。”
“没什么这的那的,别跟娘们一样!”殉狼冷不防地在普罗修斯背上拍下一掌,“活下去,生命自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