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睡中的希里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地冷,缓慢地睁开被海风吹得有些肿胀的眼睛。
太阳还没越过岛的另一边,他们露宿的这片滩涂只能勉强昏昏地看清四周,耳边唯有海潮传来清爽的拍岸声。如果不是这一下知觉上的触动,希里绝对不愿意中断自己的睡眠——离完全日出,至少还能睡上一两个钟头叻。
但说这些都已经太晚了,希里艰难地翻身,被风吹挂到衣服上的沙子被抖落下来。希里先看见那个凶巴巴的老人家正侧卧着休息,手边就搭着绑着石刀的长棍,好像随时都能握矛翻身,立即投入战斗中去。在自己去休息前,他还和普罗修斯去聊了些什么,这一点还算记得很清楚。
希里撑起上半身,营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只有一点炭火的余烬闪烁着点点火光。看来这就是自己突然感觉到寒冷的原因。那么,看火的人呢?
有一尊石像般的黑影背对着篝火坐在海滩前,希里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能借着余烬残留的些许亮度认清这人的侧脸——普罗修斯。
看着这人浮动在海浪光点之间的轮廓,希里的思绪不住地冒出来。他为什么会被流放到这里?目的是什么?那个凶狠的老人真的是殉狼吗?如果是,又到底是怎么和他认识的?这伙人真的可信吗?那个从天而降的巫女又是谁?
似乎是被这一长串问题所引发的电波触动到了,又或许仅仅是在野外格外敏感的五感捕捉到了希里的苏醒。普罗修斯回头,和正在凝视着自己的希里对望。
“吵到你了?”普罗修斯说着,目光移动到了熄灭的营火上。“抱歉。”
“营火都看不住,你未免太“可靠”了点。”希里简单地抱怨了一句。
“在思考一些事情,一不留神就到这时候了。”对自己守夜略有失职这件事,普罗修斯简单地一笔带过。紧接着他就起身,同时用手背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哭了?”希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细小的动作,内心暗暗想道,“还是说,只是给海风吹得受不了……”
“希里。”普罗修斯用木棍挑动压在最底下的炭火,释放出最后它们最后一点光亮和暖意。“你昨天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想入队呢?”
“什么‘为什么’……难道我昨天的遭遇还不能让你理解吗?”希里看着普罗修斯说道,“我差点给人一石头砸死,他们既然都起这种念头了,总不可能再冒险回去吧。”
“那你单走也可以嘛,为什么会想和我们搭伙?”普罗修斯说。
“一个人在这个岛上很难活下去……仅此而已啊,不要自作多情,以为我是觉得欠你什么,所以才留下来还人情债。”希里把手抱在胸前,“我可不想再因为背着莫名其妙的债,再被使唤来使唤去地跑腿了。”
过了一阵,希里又说:“你们呢,你们有什么打算?”
“阶段目标是找到水;最终目标,是想办法回到图顿去。”尽管天色还不允许希里直接看到普罗修斯的神色,但希里敢肯定,当说到“回到图顿”这几个字时,这个男人的表情一定不好看。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希里说,“你那么爽快就允许我入队,就是想我带着你们去找村子。”
“但那不是在还人情债,只是在请伙伴帮个忙而已。”普罗修斯凝视着将熄的炭火,说道。“所以,就算是我一个不情之请,能麻烦你带路吗?带着我们去找佐格所在的村子。只要做到这一步就可以了,接下来的事情,例如怎么和村民交易水,就由我来办妥。”
“说得轻巧。”希里暗想,自顾自地摩挲着手腕。他昨天被捆绑得太久,那一圈的皮肤已经红肿。“他说,‘做到这一步就可以了’,难道是因为到那一步之后我就没用了吗?让我入队,包括救下我,都只是为了让我带他们去找村子而已。那之后呢?找到村子又会怎么样呢?放任我自生自灭吗?还是更直接……”
“希里?”
“呵。”希里的嘴唇颤了一下,用一种很难听的出气音表示自己的不安。“虽然是我想入你们的伙,但恕我直言,我对你们还不是太能信任。你们很缺水的吧?少一个人喝水总比多一个人喝水好,万一我带你们到村子前面,你们把我一脚踹开怎么办?”
“不会那样的!”普罗修斯脱口而出。
希里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让这无足轻重的一句话飘过耳际。
“……”普罗修斯把木棍从营火里抽离,此时所有的炭火都已经灭得差不多了。他慢慢地在海滩踱步,每走一步,手中的木棍都要在沙地上顿一下,打着一个缓慢的节拍,似乎是为了辅助自己思考。
“我理解你的不安。如果我的诺言并不能让你安心,要是有值钱的信物就好了。”流放者找了个离希里稍近的地方坐下,但希里很快就挪开了位置。他只好苦笑着抓起地上的一把沙子,任由它们从自己的指缝间淌下。“有俗话说‘一诺千金’不是吗?可惜在这种地方,诺言基本上没有兑现力。有信物来保险的话就好了——”
“信物的话,倒不也是有的吗?”希里在黑暗中扭转身子,将视线放在了熟睡的女术士身上。
“嗯……?”普罗修斯在闪动着的海浪波澜反光下,隐约能看见些许希里的神色。那可不是说笑的表情。
这人,是认真的。
“我也不是那种很想让人为难的家伙啦。”希里把头转回来,面对着普罗修斯。“如果那枚怀表是相当珍贵的传家宝物,又或是某人留下的极具珍藏意义的信物……那样我是不会收的,毕竟我也没贪婪到那种地步。可是我昨天才看见,你把表送给那个女人了。虽然不知道是出于讨好还是酬谢,归根到底你还是很随便地把表给出去了,不是吗?这样就能说明那个表有点价值,且也是能送出手的东西。”
“你想要那只表?”普罗修斯试探性地问了一遍,哪怕答案自己早就心知肚明。
“还没明白过来吗?我要的是你的态度啦,态度。”希里的口气变得很郑重。“那只表值多少钱,我不在乎。在这地方,钱有什么意义吗?我要的是你的选择,獾先生。你到底更看重跟我的合作、来换取水的情报;还是更看重跟那个女人的合作,因为她可以提供你的安全保障?”
普罗修斯哑然。
"我对绅士风度倒是没意见,但是在这种地方磨磨唧唧地故作姿态可是会错失良机哦?"希里步步紧逼,“而且啊,我可没说要让你把表‘要’回来,眼下有个更好的方案不是么?”
希里抬起左手,在逐渐亮起的天空下做了个向下夹取的手势。
“——偷出来不就好了。”
衣衫褴褛的流放者眉头紧锁,认真地思考着这一问题。要不是希里在不久前见过类似的表情,绝对会以为他在惺惺作态。
“希里。”普罗修斯缓缓地说道。“容我拒绝。”
“果然还是放不下曾经身份担子吗?”希里嘲弄地笑笑,神情里带着些许戏谑。“我直说了吧,我总感觉你老是会复杂一些事情,把自己的人格假装得很高尚。我猜你来这里之前,应该是个公子吧?那下一步呢,要把我赶走吗?留着一个交代不出情报、也没什么战斗力的人在队伍里,很碍事吧?”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再想想。”普罗修斯的声音平静,几乎要被海浪的声音盖过。“你正在提一个对你自己不公平的要求。”
“说什么大话……”天色几乎全亮,普罗修斯能看到希里正皱着眉毛。“做还是不做,一句话的事情。”
“如果我们得到水,活下去的话,队伍一定会壮大起来。”流放者说道,“到那时候,万一队里有人提议了类似的事情呢?比如,用自己掌握的技能又或是某个情报……来换取你,希里的利益。”
希里有点上火,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在费力地辩解个什么劲。“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会同意的。”普罗修斯说这句话的时候,阳光刚好越过了茂密的丛林,将海滩的一角彻底照亮。“到那时候不会,就跟现在也不会一样。这就是我的选择。我不会拿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利益去和其他人做交换,这是我给你们的承诺,不只是保护德洛丽丝,你也是,希里。”
希里咬紧了牙齿。自己明明知道这个男人的逻辑挑不出刺,但就是无法点头忍下这口气。难道要承认刚刚无理取闹的是自己么?!
"我说什么来着……你又在装好人。"过了一阵,希里才继续说道。“你说得好听,谁知道是不是真心话?我看那只是试图糊弄我的把戏而已,我不会上当的。真正的目的,恐怕是偏袒那个女术士吧?”
普罗修斯还想说点什么,但希里不给他这个机会。
“够了。听这种假惺惺的话我都快吐出来了。你到底还要不要水?现在这个团队里可是有四个人了,再找不到水,活不活得下去另说,散伙是肯定的吧?只要把表拿给我,我马上带你们去找村子。”
话音刚落,普罗修斯缓缓地站起身来。身上的沙粒抖落在油亮的棕榈叶上,发出轻微的细响。希里还以为他那张干裂的嘴唇下又要讲什么大道理,又或者可能对出言不逊的自己动粗。但他想错了:“替我保密。”
这句话出乎希里的意料,眼前这个男人的底线究竟在哪?看似是会坚持某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原则,但要想打破这个原则只在他一念之间。惊讶之余,希里缓缓地点了点头。
普罗修斯站定在熟睡的女术士面前,海风的味道让他有些眩晕。但他非常清楚,自己心跳加速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