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树枝的末端杵在沙地上，推开周围的沙子，留下一道深刻的尾迹。被海水浸透的沙子固形能力很强，这些涂画一时半会都难从海滩上消去。
“大概在这里，有一颗光滑的石头。”希里说着，用手指在刚刚划出的沙轨上画了个圈。“从这里开始，就可以往丛林里走了。”
“希里……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獾说，“你说这岛上有能取水的聚落，他们难道都是被流放到这里的囚犯吗？”
“这点我也不太清楚。”希里继续为普罗修斯画制地图。“反正佐格取水的聚落，规模大概像一个村庄。有土路，有房屋，还有类似村长的部族领袖。取水的方法我也跟你说过了，就和从冒险公会接委托一样，帮村里人做事就可以换取水。”
“你还知道冒险公会啊。看来你也不是什么乡下人。毕竟图顿最小的分会都只会开在镇中心……”普罗修斯把视线从沙地移到希里身上。“……希里，你是因为什么被流放到这里来的？”
“少跟我套近乎。”希里画完地图，就地起身，对普罗修斯的问题置若罔闻。“我告诉你怎么取水，那是我们约好的交易，不代表着我已经相信你了。劝你别多管闲事。”
从海滩的另一侧传来清脆的脚步，脚掌将半干半湿的沙子踩紧。普罗修斯刚一转头，额头就被一个水壶击中。
“水壶是从昨天袭击我们的那群杂种掉在浅滩前边的，是空的。里面的水来自昨天我们挖的取水坑。”殉狼回头望了一眼垫着几片芭蕉叶的大坑。“两个坑就取三分之一壶水不到。省着点喝，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一点水了。”
“谢了，老人家。”獾接过水壶，在这个过程间，他不经意间瞄到了希里腰间的那个小水壶。
希里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用手护住属于自己的水。“想都别想。”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普罗修斯摇了摇头，暗想希里并没有发现他那招偷天换日。“德洛丽丝呢？把她叫上，我们准备出发了。”
“要叫你自己去叫。别使唤我。”希里看着远处的德洛丽丝。其实比起被普罗修斯使唤的不悦，心中更多的是对德洛丽丝的畏惧。一个随手就能召唤火球的术士，要是哪句对不上把她惹毛了……“她不是还欠你‘人情’吗？”
獾耸耸肩，仿佛早知道希里会这样抗拒。不过他的目的在移开希里的注意力，如果他眼下发现水壶里的水变成了沙子，恐怕合作就不会太愉快了。
他越过希里，走向女术士，目光不自觉地被那缕挑染成紫色的前发吸引。比起普通的染剂，这颜色似乎蕴含了更多的色彩美感在其中。但究竟是什么才让它们如此特殊，对时尚毫无研究的普罗修斯而言实在太难弄懂。
“我们要去找水源。”獾开门见山地说，“你收拾好了吗？”
德洛丽丝转过头来，对普罗修斯说的话不置可否，反倒问了他几句：“你介意我对你进行一个简短的调查吗？”
“调查？”普罗修斯把目光从神秘的紫发上移开，“关于什么的？”
“你。”德洛丽丝从被海浪侵蚀得光滑如镜的巨石上跳下来，落地悄无声息，像一只轻巧的猫。“研究魔女，当然也要研究魔女的契约者。所以接下来我会问你很多问题，有些可能会冒犯隐私，不过你可以选择作答。”
“你确定只用于学术研究？”普罗修斯顺着术士的话往下问。
“当然。我可是优等生，跟那些打着学术旗号胡作非为的人有着天壤之别。”德洛丽丝目光灼灼，似乎有火焰将要从她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中迸发出来。“以太阳女神的荣光为证，在我的大作发表之后，你的隐私不会遭到任何侵犯。所以，我们可以开始了吧？”
“不介意的话，我希望可以边走边说。”普罗修斯向后指了指，殉狼和希里已经准备出发了。
德洛丽丝从羽披上取下一根羽毛，开始在一张浮动的能质稿纸上书写。这点小法术在卡奎因很是寻常，但在图顿这片海域，恐怕得要有流动戏法团巡游到的时候才能看见。“边走边说，您先请。”
普罗修斯走在德洛丽丝身侧，回答了她一系列繁琐的问题。例如性别、年龄、出生地这类不着边际的问题。女术士将回答一一记录。就在他觉得调查即将结束时，德洛丽丝冷不防地提问道：“该进入正题了：请你描述一下你的魔女。”
“描述？”
“嗯，先从外貌开始吧。”德洛莉丝说道。“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会客观地记录它并转化为研究论文。”
流畅的对话第一次中断了，普罗修斯断断续续地说道：“啊……怎么说……就是，很漂亮。”
“很漂亮是什么概念，你们贵族难道也没有上过文化课吗？”德洛莉丝把笔松开，那支羽毛悬停在空中，跟随着德洛莉丝缓慢前进。她的手指在空中指着一个又一个抽象的概念说道：“头发什么颜色，眼睛又是什么样，尖脸还是圆脸……”
“这是必要的吗？”普罗修斯有些为难。
“呃？你不愿意作答？”德洛莉丝瞟了眼已经记录下来的回答。“前面那些都只是开胃菜啦，用来给受访者缓冲的。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才是关键。如果在第一个问题就止住的话……”
“……好吧。”流放者闭着眼睛，似乎是在回忆魔女的样貌。“中长发，发色像檀木，红中带着些许木色；只能睁开一只眼睛。尖脸。”
“这样不就好多了。”德洛莉丝抓住悬浮的羽毛笔，将契约者说的话记录下来。“关系呢，你和她除了契约关系之外，她还是你什么人？朋友？老师？”
普罗修斯对这句话感到了困惑，甚至连脚步都停驻在术士问出问题的那一刻。
“你要是觉得这个问题越界了，可以不回答。”德洛莉丝轻声说道。“老实说，问这个问题也有我自己的八卦心理驱动。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道歉。”
“如果是以前……”普罗修斯以左掌盖住眼睛，避免自己突然失态。“我会说，她是我的家人——但现在不是了。这个问题，就打住吧。”
女术士点点头，没有把这段对话记录下来。“我们还是聊一点轻快的问题吧，咳，就当是朋友间闲聊，放松一下心情。你有喜欢的人吗？婚配情况如何？我听说贵族都会很早订婚——”
她忽然想起普罗修斯被流放至此的原因——他在婚礼上杀害了图顿王子，还有他的岳父母——德洛丽丝的声音渐弱下去，直到沉默再度降临在二人之间。
“对不起。”她说道，就像一个打碎了玻璃制品的小女孩。“我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你不用在意。”流放者深吸了口气，借此调整自己的心态。“我总要面对它，问你想问的吧。不过我事先说明，我不是储君杀手，也不是谋反者，我只是被一场阴谋陷害的受害者。”
很明显，谈话的氛围已经不允许问答继续。德洛丽丝把羽毛安回羽披，抬手一扬，能质的稿纸瞬间散灭。
“真傻啊，黛。”她在心中暗骂自己，“为什么非得问这种问题。研习课上不是有教更多的话题切入点吗？！”
“就、就当是对我眼界的一点扩充。”德洛丽丝想方设法为这个尴尬的谈话场面找掩护，最后还是把学术的旗帜举了起来。“我只是想知道，图顿贵族的婚配是不是也如你们自己的心意。你的新娘是什么样的人？你喜欢她吗？”
原以为这种蹩脚的话术并没什么作用，然而实际却相反。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普罗修斯阴沉的脸居然稍微转晴了。
“一般来说，拥王者子嗣之间的婚配都是家族安排好的。”尽管他的表情放松了些许，但说道“拥王者”这个词时，那股无法抑制的悲伤还是冲上了他的眉头。“不过也有运气好的人，可以婚配到自己心仪的对象。”
“你是其中之一？”现在轮到德洛丽丝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
“我不知道。”普罗修斯突然把目光转了个方向，调到了海的那一面。不，他看得要更远，他是在远眺看不见的图顿。“我们接触的时间太短了，各自都还没有充分的时间弄清楚心里真实的想法。不过，她真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儿啊。”
“我刚给你上过文学修养课。”见气氛好转，德洛丽丝说话的方式也慢慢放开，不再拘谨了。“光说‘可爱’这种概念词，我理解不了啊。”
“你见过鹿吗？”
“鹿？”
“虽然这么说也很抽象，但她的可爱跟鹿很像。”普罗修斯说，“订婚之前，我就跟大部分大户人家的男孩子一样，沉迷打猎和聚会，还总想着跑到碧草城去参加竞技场，以一腔热血证明自己天下无敌。直到达成这个目标，或者被同样抱着这样想法的人击败，才会稍微冷静一点。”
“很神奇的是，和她订婚之后，冲动浮夸的想法就全部慢慢淡出我脑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看着她那双像小鹿一样灵动的眼睛的时候，责任就无形地把我束缚住了，告诉我：是该安分下来了，胡闹的年纪已经结束了。话说回来，我已经算是晚订婚的那一类嘞。”
说到这，他无力地笑笑，仿佛是对过去幸福生活一种尝试性的挽留。“那样可爱的人……现在应该很恨我吧，毕竟我背上了杀害她父母的罪名，也许这个结永远也解不开了。”
德洛丽丝看着流放者自述过去，内心不断吐槽：“这不是很明显喜欢人家吗！”但她必须装作风平浪静，一副知性的模样。“你能洗脱罪名的话，误会一定能解开。”
“谢谢。”普罗修斯收回看向大海的视线，说道。
此时，一颗好奇的种子落在了女术士的心田上。她对眼前的“学术伙伴”有了更深的挖掘欲。比起单纯地研究他和魔女之间的关系，他的过去，他的经历，以及即将延续下去的未来，兴许能构筑一部研究图顿当代变革的文献。
“我，我在想什么啊。”德洛丽丝摇了摇头。“那又不是我擅长的领域。”
但如果只是记述者，那又如何呢？
“我可以把他的事迹记录下来，然后卖给历史系的同学啊。”她忽然惦记起了自己从家里要来的那些金币，如果可以补上“挥霍”掉的那些……
“獾！”希里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站在普罗修斯正前方。“前面有状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