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运载着普罗修斯的囚船出港后,梵妮,这个瓦赫尼亚之女回到了她的住处,她的家,她的避风港。只是这些被人性赋予意义的名词已经不复存在,它只剩下了建筑本身,和一片稍许显得晦暗的树林。
以及一个沉重的名号:岸林堡。
古老的城堡伫立,漆黑庄严的砖瓦映射出这一支家族的强盛,就连狂风吹过这幢黑影般的堡垒时,都必须要减速,以示尊敬。
防风的林苑围绕建筑物展开,空置出的林窗确保阳光的触须可以触及任何一面闪闪发亮的玻璃窗——但不是今天。现在,云压得很低,阴沉沉的,即将下雨。
梵妮坐在马车上,阴郁地眺望着远端,那份逐渐灰暗下来的天空。皮面垫子充实以棉芯,它奋力托举着瓦赫尼亚之女,使她在思考时不需要顾虑周边的环境。
事实上,瓦赫尼亚之女,以往指的是她的大姐凯瑟琳;自从大姐出嫁后,这个名号就落到了未婚的梵妮身上。
她在思考什么事情呢?也许是普罗修斯,也许是自己的父母……总之,她思考了很多事情,以至于忘记自己早就抵达了目的地。
“小姐。”马车车夫站在门下,向车厢内问话:“我们已经到林场有半小时了,该把马带回马厩里喂食喝水。不知您允许吗?”
“哦。”梵妮的额头从窗前离开,两络蜷曲的额发耷拉下来。“我马上下来。”
“还请您等等——嗯。”车夫看了眼天空,继续说道,“我看是要下雨了,已经有雨滴砸下来。不如您还是先待在车里,我去叫总管拿把伞来。”
“不,不需要。”梵妮取过丝质头巾。尽管她知道那不顶事,可她还是说:“这就足够了。”
梵妮尽可能地跑在雨点之前,争取大雨彻底来临前回到城堡內部。最终她还是没能快过雨滴,被稍微淋湿了些。
路经大厅,梵妮听见有人叫住了她。刚一回头,她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擒住了臂膀。通过这份力量的传递,就算不需要看也知道,那是她亲爱的大姐凯瑟琳。
“梵妮,我的妹妹。”凯瑟琳在梵妮被冻得发硬的脸上各亲了一下,她的唇红印在还有些惨白的脸颊上。“赞美野林的丰饶,你终于回来了。”
凯瑟琳已出嫁多年,她三十有六,育有三子一女。生育把她迅速摧垮,昔日的凯瑟琳可是舞会的宠儿,如今她的腹部变得松弛,像是挂着铅坠;手臂也不像往日那样细嫩,她抬手时,赘肉就和裙子的下摆同步摇晃。
梵妮注意到,姐姐是独自回娘家的——她没看到姐夫和随行来的侄儿侄女。
“我半小时前就回来了。”梵妮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仿佛是在说:“我没事。”
“怎么,你待在外面淋了半小时雨不成?看看你这身……都湿透了。”凯瑟琳说着,将梵妮的头巾解下。“为什么不叫管家给你送把伞?”
“那——没什么。我只是以为雨不会来的那么快。”梵妮说。
“你会发烧的,是的,小梵妮,你会发烧……”凯瑟琳叹了口气。“梵妮,你真该懂得该怎么照顾自己。毕竟,我们的父母亲已经……”
梵妮这一个月来已经哭得够多了。她的泪腺敏感又大方,只要有需要,立马开闸,放出眼泪,毫不吝惜。
这会儿,她感觉自己又要哭了,连忙用手去揩自己的眼角——对她而言,已经是一种习惯。
“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凯瑟琳说,“天哪……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哭得死去活来的,小妮娜问我,‘妈妈,你怎么了’,而我甚至回答不了她!我接着哭,抱着妮娜哭……先是成了泪人,然后再把眼泪哭干。”
梵妮自己是怎么哭的呢?她的哀恸无声无息,把房门一锁,坐在桌前面对双亲的画像和遗物,眼泪就滴滴答答地下来了。
“哦,梵妮,看见你真好。”凯瑟琳也抹了抹自己的眼角。“你真温暖。来这里,让姐姐抱抱你。”
陷入大姐的怀抱中,梵妮也顺应了亲情的呼唤,伸手环抱住凯瑟琳的后背。这一举动给了她力量,使她能暂时抑制住泪腺运作。
暂时。
“我们来谈正事吧。”凯瑟琳摸了一把梵妮的脑袋,把她从怀中释放出来,继续说道。“先从哪里说起好呢?看来——啊,看来得先让你换一身衣服再说。湿漉漉的衣服穿在身上,肯定很难受吧。”
“不,我想还是先听你说完吧。”梵妮又露出了那个笑容,她必须重复这个微笑,让她的大姐相信她“没事”。
“我回来是主持大局的。”凯瑟琳说,“家产的事情必须细细敲定。过去的一个月,我们都在关注审判的进展和葬礼,不是吗?对遗产的划分我们可是一点没打算。”
“姐姐,你是因为要分家产,才回娘家的吗?”梵妮刚想问这话,立马就吞回了肚子里。
内心细腻的梵妮知道,这话不该问。而且这也是很明显的事情:总有属于大姐的那一份财产,她会要来取的。
“在你那几个哥哥把剩下的财产全挥霍掉之前,我必须得确保公平公正。”凯瑟琳说,“我最年长,即使我出嫁了,也应由我把持大事。”
“嗯……也许吧。我没意见,只是几个哥哥的想法,我不能替他们作保。”梵妮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们还没回来呢。”
“是啊,他们怎么会回来呢?”凯瑟琳扭了扭嘴皮,“最能管住他们的人——诸神保佑——已经离世了。他们巴不得现在放飞自我,快活快活。就让他们快活着吧!等他们见着我,一个个都要吓掉下巴。”
梵妮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悲天悯人,却对自己眼下的家庭纷争毫无办法。
“当然,还有你,梵妮。”凯瑟琳话锋一转。
“我?”梵妮吓了一跳,她娇小的身躯颤了颤,几滴攀附在她裤腿上的泥点被甩落。
“你。”凯瑟琳说。“你和那个——列米利翁家族的谁?”
“普罗修斯。”梵妮惊讶于自己说出这名字时,内心掠过的悸动。
“啊,就是那个人。”凯瑟琳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个千刀万剐、背信弃义的小人。你和他还有婚约,对吧?”
“是的……婚约还未解除,尽管发生了——这些事。”梵妮低下头去,眼神躲闪。很明显,她不愿意再继续谈下去。
“那就是我要说的事了。”凯瑟琳握住梵妮的手腕。“我要为你物色一名出色丈夫。”
“姐姐!”一层淡淡的红霞飞渡上梵妮的脸颊,她轻轻晃动自己的手臂,试图从凯瑟琳的掌握中挣脱。“为什么突然说这种事……”
“先别忙,小家伙。”凯瑟琳露出微笑,但手上的劲仍没有放松。“为什么你要这么抗拒呢。难道说,你已经自己找好了新的情郎?我的小妹,你要比姐姐更聪明啦。”
“不。我没有另找。”梵妮连忙说。“而且目前也没有这样的打算。”
“你怎么啦?”凯瑟琳大声叫道,“亲爱的妹妹,你有什么样的顾虑,尽管跟姐姐说出来吧。这是人生的大事,总是要考虑的。”
梵妮只是摇头。她很想找到一些话来和大姐解释,自己目前没有任何打算,可大姐的强势压制了她。
“小妹啊,小妹。你十九岁了,已经半只脚迈出‘年轻’的门槛——”
“我十六岁,生日才过。”梵妮低声说道,仿佛没什么底气。
“都一样的,好妹妹啊。”凯瑟琳说,“当年,你姐姐我也是一枝丽花。刚结婚那一阵子,还都有不少人想撬你姐夫的墙角嘞。我刚生完你大侄子的时候,甚至有人秘密写情书给我呢。但过了三十岁,就开始不行啦。你别看你现在十六、十八,好像离着三十很远,我可实在告诉你,这东西等不起的。”
梵妮带着微笑听完大姐的说教。不是出于对内容的赞同,而是她爱她的家人,只要姐姐还在说,她就会听下去。
“所以,梵妮,我的好妹妹。你还是尽早打算好你的终身大事,姐姐会帮你的。”凯瑟琳用语重心长地口吻,为自己的言语做了总结。“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姐姐,我太爱你了。”梵妮还是在轻轻晃动她的脑袋,表示拒绝。“可我不得不先拒绝你的好意。”
“小妹,你……”凯瑟琳沉着脸说,“你该不会,对列米利翁家那叛徒还怀抱情愫吧?”
是这样的吗?
梵妮自己也不清楚,她的内心早就一片混沌,辨明不清色彩。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不能爽快地答应姐姐的看法呢?
梵妮轻启朱唇,可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凯瑟琳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太累了。”梵妮说,“最近的事情太多。我要自己好好冷静一下。”
“你说得对,这一个月来忙里忙外的,真是辛苦你了,梵妮。你确实需要休息。”凯瑟琳放松下来,“快去把这身衣服换了,免得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