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的地毯新近翻洗过，鲜红靓丽，金色的花纹和细节凸显得分外耀眼。每一根长长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它们从地面微微突起。在地毯的中央，有一个尺寸适中的不同颜色的方块，它的深浅不一的颜色让整个地毯看上去更加生动。
壁炉下塞着好几块木柴，翻飞着火星，发出爆裂的声音。
梵妮今天只穿着朴素的针织亚麻长袍，内衬着一件棉绒背心，像是一个忧郁的女学生。亚麻长袍的下摆盖住了收脚打底裤的裤脚，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甚是苗条。
就算是瓦赫尼亚之女，也得了在她这个年纪的同龄人常有的毛病。她总是涵着心口走，与人谈话时也时常微微前倾。
这并非在生理上有什么困扰，而是一旦她挺起腰板和胸膛，就会在柔软的衣料上鼓起两团坚挺的浑圆。她羞于让世人知道这个事实，于是偏爱那些宽大的袍服，将身材隐藏在宽松布料的阴影下。
她隐藏得很好。自从梵妮注意到自己身材曲线开始有所变化时，这份障眼法就被她熟练运用。所有人都被骗过，对这个女孩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她十二岁那年，那时她还只是一只茸鹿，小小的一只，任谁也不会料到她的身材竟会如此突飞猛进。
距离她露馅最近的一次，是与普罗修斯共舞那回。两人挨得那么近，胸膛几乎要贴在一起。梵妮对这类的身体接触尚未做好准备，就算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她也要一阵阵地烧脸。
现在，她坐在一把红漆的橡木椅上，扶手宽大，靠背深厚，她像所有淑女一样，只坐二分之一的椅子，但对于这样一把宽椅是没必要的——就算她全坐上去，椅面还会剩很多。
像这样的大椅子还有四把，分别留给她的三个哥哥以及大姐。
实际上，梵妮此刻正发着低烧，八天前淋的那点雨还是动摇了她的健康。她总是冒虚汗，试图用力呼吸，但每次都只能浅浅地喘息，病态的气息像一块在山谷间碰撞的小石子般在喉咙里打转。梵妮呵欠连连，不时看眼那道厚重的实木门，她的至亲们将会从这个通道进入房间内。
过道里有脚步声，这轻快的脚步被梵妮听见了。
“三哥。”梵妮暗想。
大门被一双充满年轻活力的手推开。来者大步踏入会客室，他一双擦得锃亮的马靴蹂躏着崭新的地毯。马靴上方紧贴着他的黑色马裤，这件便于骑行的骑手裤用柔软而坚韧的羊皮面料制成，触感顺滑，穿着舒适。但突兀的是，在这一身行头之上，却套了一件洁白的衬衫。
衬衫的领口整齐地向上翘起，衣袖挨着他的手臂。与下身的穿搭格格不入。似乎它只是为了让穿着者看起来更严肃一点——它尽力了，却没达到效果。
“梵妮。”这名年轻男子手里拋着一枚青红交间的球体，就像宫廷丑角那样。
那颗球在他的左右手间交转闪烁，随着他朝梵妮靠近，手上的动作就更快了。
忽然，他将一切动作定格，那颗球体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上。
“吃颗苹果吧。”他说。“听说你发烧了，多补充点水分和营养。”
“谢谢你。”梵妮用因为发烧而略微发烫的手接过苹果，“但我已经吃得够多了。你们一见到我，就要我吃苹果。好像这苹果能治所有的病一样。”
“哦，你是说，大哥和二哥。”这个年轻的男子扯了扯自己的领子，仿佛这间屋子里的炉子烧太旺了，叫他倍感燥热。“他们……他们已经回来啦？天啊……”
话音刚落，凯瑟琳就带着两名胖瘦不一的男人走进待客室。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通过一个古怪的角度，打量着自己最小的弟弟。
旁边两个男人也没好脸色。胖的那名男人气喘吁吁，不断地用手帕擦着头上的油汗。他似乎总用一边鼻孔出气，使得他的呼吸声相当具有讽刺性。他是梵妮的大哥，家业全在西边，要他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回来，确实得动动筋骨。
另一个男子神情冷漠，他的颧骨又高又尖，反射着壁炉传出的火光。像是他身上的脂肪全抽去给了他大哥，二哥瘦骨嶙峋，黑眼圈长长地吊在眼下。
“那么，人都到齐了。”凯瑟琳环视了一圈待客室，点点头。“想要把你们叫齐真不容易，整整花了一星期。”
她大步走向主座，却在分配座位的问题上与瓦赫尼亚的长子起了争执。
肥胖的男人站在她跟前，用脚背勾住椅腿，将椅子拖动。“喔喔喔，别那么急，姐姐。你就这么自然地坐在这吗？”
凯瑟琳瞪了他一眼，高声道：“我召集你们回来，我发起的这次会议，我就该坐主座。”
“听起来你已经把自己当瓦赫尼亚的家主了。”这个肥胖的男人已经不再流汗了，他找回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那么，威廉，你想要坐这个位置吗？”凯瑟琳针锋相对。
“我很荣幸。”威廉顺水推舟，抬起他肥大的臀部，准备压在椅子上。
“很可惜，你没这个资格。”凯瑟琳把椅子拉开，这个巨大的男人差点摔在地上。
梵妮注意到三哥在憋笑。
“我是瓦赫尼亚家的长子！”肥胖的男人艰难地保持住平衡，他体内的脂肪在他的腹部晃动。“我是血脉的继承者，就算你较我更年长，也不应坐此座。”
“直截了当地说吧，你们应该庆幸，到现在也没从哪个角落里冒出号称自己流着瓦赫尼亚血的私生子。现在只有我们自己内部消化遗产，别把事情搞砸了。”凯瑟琳指着弟弟的鼻尖，“而你，威廉，你最擅长把事情搞砸。”
梵妮站起身，想上前劝说。离她最近的三哥拦住了她。
“别去。”三哥说，“碰得着你。”
“你从小就想着掌握大局，现在也没变。”威廉胖得分不清指节的手终于抓住了主座，他两腿站站地挺直了腰板。“但你是个狡猾的家伙。八面玲珑，表面功夫比谁做得都好。我们要怎么相信你？说不定那个公证人也是你找来帮嘴的！”
他指的是站在房间角落里的公证人，打几个瓦赫尼亚兄弟姐妹进门前，他就一直在那了。
“那是我请来的。”
“啊？”威廉转过头，见到说话的人是梵妮。
他可以不相信大姐，自己的两个弟弟也是混账东西。但他绝对应该无条件地相信梵妮，她是灵使，平等地爱着家人的仙界使者。
“公证人是我从王城请来的。”梵妮说，“绝对可信。”
争执期间没开过口的二哥，此时也缓缓地开口说道：“该坐下来了，时不我待……”
“……还有，让大姐坐主座吧，是她主持的这次会议。”梵妮提了自己的建议。随后她坐回椅子上，显得很疲惫。
威廉让步了。他默默地离开了那把红漆木椅，以表示出他对小妹的疼爱与宽容。
“你至少像个兄长。”凯瑟琳嘲讽道。女强人抓过了椅子，大大方方地入座。
“先公布一下，土地丈量的结果。”公证人摇了摇手铃，仆人揣着好几张卷轴跑进屋内，将手中的卷轴铺在板桌上，用图钉钉好。
梵妮无心听这些话，她知道属于自己的那份不会少。哥哥姐姐之间有不少冲突，但在对待自己的态度上倒是完全一致。
“呲，嘿，梵妮。”三哥偏过头来，和自己的小妹对话。“你一点儿也不想待在这儿，对吧？”
梵妮微笑着点点头。她出席的主要目的，是下场劝住可能发生的冲突事件。难得一家人能在这个城堡里团聚，应该和和气气地把事情解决。
“我也不喜欢听这话。”三哥笑笑，翘起二郎腿。“我和你说，梵妮。我不管拿到多少遗产，马上把它们转卖掉。你不要生气也不要惊讶，我就是这样打算的。如果大哥大姐二哥愿意买，那他们就买去吧，我不在乎。”
梵妮紧张地问道：“你怎么啦？你缺钱花吗……如果是那样，还不至于变卖祖产——”
“谢谢你的关心，甜心。”三哥笑了笑，把身子更深地埋进座椅里。“我只是想逃走。”
“逃走？”梵妮低声地重复了一遍。
“是啊，逃走。你不觉得有时候生活就这么——不好意思，差点在你面前说脏话。你不觉得，有时候守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会感觉很郁闷吗？”三哥说，“怎么说呢，我想要远游去。也许五年十年都不回来，或者干脆就在其他国度定居了也说不定。”
梵妮一言不发地听着，她注视着哥哥的黑发，他的面容，试图在他走之前，把亲人的面貌铭记在心。
“这事情只和你打过招呼，妹妹。你可别跟那几个人说。”他的下巴指了指围在板桌前的三人。
“别这么说，我们都还是家人。”梵妮压低声音，说道。
“是啊，是啊。家人。”三哥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让我们看着，等会儿‘家人们’会怎么大打出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