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已悄然逝去。三人在版图前争得唇干舌燥,就为了两亩肥沃的农田,以及其附属的农场。
梵妮用手帕把苹果擦了又擦,直到它就像上了蜡那般光洁亮丽,在炉火的照耀下红光闪闪。她原本并不打算现在就吃它,可兄长们与长姊吵得实在厉害,半个小时过去也没见分晓。梵妮只好轻启朱唇,小巧的贝齿将苹果啃下一块来。
酸甜的汁液弥漫在她的口腔内。这是一个未完全熟成的苹果,糖分尚未累积完毕就被摘下。
“梵妮,你吃过午饭没有?”三哥偏过头来。“不如我们先去吃饭,说不定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在为这块地动嘴皮子——也可能动手。”
瓦赫尼亚之女摇摇头,她就是怕大哥大姐们动起手来,所以必须坐镇在这里。
“大家都说你像鹿,说你是最纯正的瓦赫尼亚血脉的继承者。你出生的时候,东南宿座的鹿星升到了顶空;野林当中走出一只叼着香膏的鹿为你献上祝礼……”三哥用手指敲敲自己胸前的鹿徽,侃侃而谈。
“这难道不是我们的父亲编出来哄我开心的故事吗?”梵妮微微一笑,她从来没把这些神奇的传说当真。“你当时还总因为这事儿揪我头发嘞。”
“梵妮,梵妮,你千万不要生气。那时候我还小,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嫉妒你。你看,父亲和叔叔们都那么宠爱你,是你把属于老幺的爱从我这里夺走了。”他说着,同时轻轻地摇头。
“我当然不怪你。”她平和地说道。“我爱你,哥哥。就像我爱着大哥二哥还有大姐那样。我总想我们能回到大姐出嫁前那般和睦融洽的关系,只是……”
梵妮看了眼仍在争吵不休的兄姐,叹了口气。
“言归正传。大家都说你像鹿,但依我看,你更像是一意孤行的鸠。”他朝自己的两个哥哥那投去嘲笑的目光。“这时候就别惦记着以前的好时光了。喏,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梵妮默不作声,把手中的苹果啃吃得只剩一个核。
“行了!”凯瑟琳拍板道,“威廉,你已经拿了蜜河港,这两亩地就让我和二弟均分了。”
“什么?!”威廉气得脸颊上的肥肉直颤,带动他的耳朵一并抖动起来。“当年是你们都不愿意到南普林顿去,我才接手蜜河港。现在成我拿了它?开什么玩笑!”
“翻旧账有意思吗,威廉。”二哥淡淡地说道,这回他站到了自己的大姐那边。“哦,那就按你的说法,一定要平分掉那两块地才算得上是公平,是么……我见也未必。你太贪心,蜜河港的税租可比那农场高多了,你却非要下来和我们抢遗产,这像是个体面人会干的事吗?倒像是个贪得无厌的乞丐……”
“布莱恩!你他妈的!”威廉飞起一巴掌就盖在他二弟的脸上,几乎要把布莱恩整个人都掀翻过去。
“哦,太棒了。你就是这样对待弟弟的。”凯瑟莉冷冷地嘲讽道。
“住手!你们都住手!”梵妮跳下红漆木椅,她刚走出一步,就被迫退了回来。她的二哥布莱恩朝着大哥威廉反扑了回去,差点撞到试图劝架的梵妮。两人很快扭打成一团,丝毫不顾还有公证人在场。
布莱恩抓住威廉的胳膊,用力将他拖倒在地。威廉狼狈地滚落在地上,他的背部重重地撞击在硬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瘦弱的二弟没有停下来,他立刻跳上了威廉的身上,用手指狠狠地抓着威廉的脖子。
“哥哥,快帮我把他们分开!”梵妮对地上互殴的两人束手无策,只好朝三哥求助。
“小妹,你看好了。要他们停下来,必须得要朝他们头上泼一盆冷水——就像给猫和狗劝架那样。**大发的人就只能得到这样的待遇。”三哥不以为然,他用手指摸了摸马靴上的马刺,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
威廉肥胖的躯体撞倒了版图桌,将上面还未固定好的图钉都晃掉到地面上,陡增了无数细小的威胁。先前他们争吵半天的结论重新回归虚无。他又突然出拳,用沉重的拳头狠狠地击中了布莱恩的胸口。
“我要杀了你……”布莱恩被打得头昏脑胀,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哝道。“老子迟早有一天要宰了你这肥猪!”
“你再说一句试试!”威廉咆哮道。他挥舞着拳头,重重打在二弟的眼眶上,从指缝中飞溅出几滴血来。“我今天就能干掉你!把你的尸体扔到蜜河港底下喂鱼!”
“住手!住手!威廉!你住手!别再打他了!”梵妮跪倒在两人之间,用自己的躯体间隔开两人的拳路。她面向威廉,表情微妙,仿佛即将痛苦地啜泣起来。
“怎、怎么啦!我的小妹!你不要掺和这件事,快点走开!”梵妮的出现令威廉找回了些许理智,但他仍不甘休。
“自家人打自家人算什么事儿啊!”她见大哥还在迟疑,赶紧示意公证人把二哥架走。
“松手!”布莱恩把自己的手肘从公证人的搀扶中抽了出来。他摇摇晃晃地站定了身子,从沾满灰尘的上衣里抽出手帕压在鼻子上,把不断流淌而出的鼻血止住。
“我给你找一些冰块来。”梵妮站起身,检查着二哥的伤势。“厨房里应该还备着些。”
“谢谢你,梵妮。”二哥吐出口血痰。“让佣人去就好,你留在这儿。”
“怎么。你怕她一走我,就把你对半折断吗?”威廉放肆地嘲笑道。
“大哥,少说两句吧!”梵妮制止道。
冰很快就被取来,布莱恩将它们包裹在手帕里,冰敷着自己的左眉附近。这一块迅速地红肿起来,几乎让他失去了半边视野。在这期间,房间内的气氛静得可怕,沉重到将要凭空凝结成水,泫然而下。
二哥处理完瘀伤,把染血的手帕丢在地上。这是一种暗示:这事还没完。
“梵妮,你真勇敢。”凯瑟莉拥抱了立守于一旁的梵妮。“他们一定吓坏你了。”
“我没事。你们好好讨论,行吗?”梵妮被拥抱闷得有点不舒服。
“当然,当然。是时候要尽我这个主持者的职务了。”凯瑟莉拉着梵妮的手,让她安坐在椅子上。“我想……先讨论讨论你的事情。”
“我?”梵妮一惊。
“我们这些年长的之间可能有分歧,但我们对你的爱都是不约而同的。”凯瑟莉语毕,转向三个弟弟说道:“把我们的争论放一放,先来决定梵妮的事情。”
“我……我有什么事情……”梵妮吞吞吐吐地说道,她的脸颊本来就因为发烧而泛红。待诸位兄长的目光齐聚她身上时,脸颊就不可避免地变得更红了。“如果你们想从我这里分得更多的田产,那我不会有意见的……只是你们不要吵架。”
“天哪,看看诸神给我们派了个怎样的礼物下来。”凯瑟莉放声大笑,她的声音像一群水鸟过境。“梵妮,你安心好了。属于你的,一寸也不会少。我在这里起誓给你看。你们几个当哥哥的有意见吗?”
威廉和布莱恩都喘着粗气,还没从刚刚的“活动筋骨”中缓过劲来。
受伤更轻的威廉率先发话:“那是自然,谁也不准打小妹财产的主意。”
布莱恩清了清满是血丝的嗓子,说道:“我赞同大姐的说法。”
“梵妮,亲爱的瓦赫尼亚之女。”凯瑟莉大步走到梵妮身边,挽起她的手说道:“唯一有争议的,就只有眼下这个城堡。它是瓦赫尼亚的先祖代代传承下来的基石。我想,这个城堡要归你所有了。”
梵妮大惊失色,她从未敢想过自己独占岸林堡。常理来说,这个屹立在林海之间的城堡应当属于瓦赫尼亚的当家。
“我怎么敢……”梵妮急急忙忙地说道,“这间堡是要留给瓦赫尼亚的家长的,我是女儿身,又是老幺——”
“梵妮,别在这里磨磨唧唧地推却了。”凯瑟琳转过身来,面对她的几个弟弟。“不论是我,还是你的几个哥哥继承岸林堡,都难免有更大的纷争。但如果是你就不一样了,梵妮。你接手去,我们都不会有怨言。”
梵妮看向自己的哥哥们。大哥威廉和三哥确实毫无顾虑。他们真诚地认为梵妮作为堡主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纠纷。但二哥布莱恩就明显没那么爽快,他觊觎岸林堡很久了。此次来本欲做争夺一番,可如果岸林堡平安过渡给梵妮,那他再插手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梵妮此刻也感觉到了责任的沉重。要是她不同意下来,放任兄长和姐姐去争夺岸林堡,那瓦赫尼亚家族就再也团结不起来了。
她的大局观如果更有远见,那她可以预见到列米利翁家族覆灭之后,剩下的两个拥王者家族的权利分割是极为敏感的事情。这时候家族内部可不能出一点岔子,否则极有可能被后来居上的洛克哈特家族拆解吞并。
然而,梵妮只是一个深闺碧玉。她仅仅是站在维持家族内部团结的角度看待分财产这件事,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没有任何预感。
“好吧,姐姐,我会经营好岸林堡的。”梵妮勉力露出笑容。
“梵妮,这件事既然已经决定下来,那趁着我们几个长辈都在这,帮你把另一件大事也敲定吧。”凯瑟琳拨转话锋,使梵妮措手不及。
“啊?”梵妮愣在原地。
“梵妮,你知道……头等的人生大事,应当要尽早决定。你第一个丈夫是个人渣,你和他也只是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而已。现在另寻新欢合情合理。”凯瑟琳将她的想法娓娓道来,“是时候了,我可爱的妹妹。就趁你的亲兄都恰好聚集此地,我们为你把关,好把你的婚事办了。”
梵妮听到这话,整个人更加紧张了起来。她的手指忙碌地玩弄着指甲,双手不停地握拳,然后松开,似乎想要借此摆脱内心的不安。
“是的,梵妮。今天就把这事情决定下来。”威廉调整了呼吸,说道。“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当兄长强调她必须改嫁时,梵妮的手部小动作变得更加剧烈了,她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服,试图拉拽出压抑的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律,整个人被一股强烈的紧迫感笼罩着。
“不……”她轻微地发出了悲鸣似的反抗。
“你们干什么。不要干涉她的感情事,她才几岁?”三哥最先站出来为梵妮辩护。
“她十七了吧!”威廉大叫道,他的声带周围堆积了不少脂肪,因此听上去声音尖尖的。“塞德里克,你先管好你自己。你这登徒子,别想把你的妹妹变成和你一个样!”
“我如何登徒子得过你们了?”塞德里克也不甘示弱,他从宽椅上站起身,将梵妮拉到身后,威风凛凛。“梵妮,站过来。这些人哪里是为你着想!他们是要你嫁到洛克哈特家去,巩固两家的关系。”
大姐站得离兄妹俩更近些,她一把抓住了梵妮的胳膊,拽得她生疼。“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哪来指指点点的底气!如果这时候不拉拢那群狮子,又有谁值得我们结盟了?”
威廉附合道:“是啊。本想獾家能支撑一手,没想到这群人尽是狼心狗肺之徒——梵妮,你自己有什么看法呢?嗯?”
梵妮试着挣脱凯瑟琳的钳制,没能成功。她只好哀求她的姐姐道:“姐姐,你把我弄疼了。”
听到这话,凯瑟琳才撒开手,还露出爱惜的表情:“宝贝,我真不愿意弄疼你。不要再耍小脾气了,这样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假慈悲。”塞德里克抖了抖肩上垂下来的半展披风,挡开凯瑟琳的视线。“都别说话,听梵妮怎么想的。”
梵妮慢慢地从三哥身后走出,她依然有些不自在。终于,她顶着兄长们的目光开口了:“我现在暂时还没有那种想法……”
威廉急躁地问:“可为什么呀?我亲爱的小妹,你怀抱着什么样的难言之隐。”
“呣!就是……”梵妮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手腕交叠在一起,好像在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同时又好像是想要遮盖住她滚烫的面颊。“我和普罗修斯……已经在爱神赐福过的泉水下受洗过了。我们的婚姻虽然还未开始,但已经得到了荷露芙认可。我觉得在法理上,他依然是我的未婚夫……”
威廉和大姐都对这个解释哑然失笑,他们不明白自己的小妹究竟是真的纯真到如此地步,还是单纯地找了个借口来搪塞。
“妹妹。”布莱恩用手帕捂着自己不时会窜出血来的鼻子,显得有些哭笑不得。“我们瓦赫尼亚家,只需要信奉野林的鹿神就好了。终于其他的什么爱神、凛冬女士、太阳女神,她们也许管不到我们。”
梵妮只是胆怯地摇了摇头。
“那你有什么打算?”凯瑟琳步步紧逼。“你想给害死爸妈的仇人守活寡?梵妮,说清楚来。”
瓦赫尼亚之女听到自己被那样揣测,而那人还是自己敬重的大姐,不禁心酸。她奋力辩解道:“姐姐!我很累了,不想再多生事端,好吗?”
凯瑟琳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小妹梵妮,用温柔而坚定的语气说道:“梵妮,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的未婚夫杀害了我们的父母,他不仅是罪犯,也是我们家族的敌人,你向着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梵妮默默地低下了头,泪水不禁滑落。“我并没有……向着他,姐姐……我只是……需要更多时间……就这样也不行吗?”
凯瑟琳皱起了眉头,她知道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梵妮很久了。她走到梵妮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妹妹的手背,说道:“小妹,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还有家人、亲人、朋友。你必须为你的家族考虑。”
梵妮流下了更多的泪水,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得到姐姐的理解。“抱歉,我身体不舒服。”
说罢,她快步离开了大厅。一面走着,一面用素布的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