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的车马队伍长如银辫,经由御苑大道前鱼贯而入。微凉的晚风拍打着车队竖起的旌旗,上面分别绣着各式家徽。
米奈拉在露台上静观着这一切,手中还端着一杯野林果酒。琥珀色的液体在高脚杯中摇晃,似乎与城下的旗帜同步。
她不太喜欢瓦赫尼亚,这个家族简直像住在深山老林里的野人。守着一片神神秘秘的林子,光敬神却不信神,其他家族或多或少会搭建一个小教堂,一层一像,铺上亮丽的彩绘玻璃窗;再不济也是个神龛,至少证明这份信仰存在。但鹿家的人却只愿意崇拜某种被称为“鹿神”的自然灵。坊巷间总流传他们是一群德鲁伊又或是萨满,跟不可言说的精魂交流。
但她真爱这份果酒的滋味,仅仅是尝过一次,这份明亮精妙的酸甜就会萦绕在舌尖,久久不散。
“殿下。”
公主回头,她身着的银丝裙袍在月光和火炬的映照下泛出一层白光。
来者站在阶下,一手怀厚重的精装书,一手持锁链悬吊的小香炉,炉内阴燃着些许香薰的灰烬。
“学士。”米奈拉把果酒放在小桌上,“现在晚宴不是正在进行中吗。难道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要来找我告状?”
“哪有哪有。”学士摇了摇头,香炉随着他的身体一同晃动。“佳肴好酒,应有尽有。只是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够多受用。”
“你不用这么客气,图顿一直是学城的盟友。对于合理的请求,我们不会置之不理。”
她说的学城就是合动城,位于蒂维提大陆的北部,曾经是一座失控的古代自行堡垒。合动城陨落后,一群渊博的学士们在遗址上重建了它。
“殿下所言极是。我这次到访图顿,是来追寻莎柏琳的下落的。”学士说,“或许换个称谓您更熟悉:真知的魔女。”
“不管哪个,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陌生。”米奈拉露出了社交用的标准笑容。“自从对列米利翁家的审判开始之后,她就一直处于失踪状态。先前流放普罗修斯·列米利翁的时候,有人短暂地目击到她出现在港口,随后就不知所往了。”
“是么。”学者点点头,但那剃得青光的头皮明显皱了起来。“看来要找到她很困难。”
“就非得要找她不可么?你们应该知道,她的身份有些敏感……”
“真理议会在上,学城对图顿的内部事务永远保持尊敬。”学士将两根指头立起,在空中划了一个虔诚的符印。“我只知道学城高层在讨论寻找她的事宜,至于具体内容,恐怕还没讨论出来。我只是议会派遣出来的一个探路的先锋而已。”
“感谢你的坦诚,学士。但我不能透露更多内容了。”公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接着,她摇了摇露台上的传唤铃,佣人们很快上前,把果酒瓶和装有半杯酒液的酒杯端了下去。“也许宴会上已经有人注意到你的离席,要知道大家都很想听听你的雄辩,还有从来不会出现在俗世读物里的志怪神话;听众里也不乏有想要挑战你口才的高傲之人,如果你因为学城交代的一些琐碎任务就让大家失望,未免让这场宴会显得本末倒置。”
说罢,米奈拉大步离开露台,向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学士。”
走廊的尽头连接着大厅的二层,米奈拉自然而然地走了出去,站在白玉石雕琢出的栏杆之后。东道主一露面就引得一阵欢呼。她正如所有掌权者那样,傲慢却不失礼仪地抬起下巴,让这些欢快的吵闹声顺着她的脸颊两侧滑过。
宴会厅的全景一览无余,作为掌控晚宴的专家,米奈拉的眼光早已训练有素:酒水供应还很充足,点心也没怎么动过,大家都还在兴致高昂地互相认识、攀谈,没空理会这些随时都能冒出一堆增援的饮食。至于炉子的火?烧得正旺,很好——那通风呢?可别像前几年那样,突然间晕倒了好几个客人。通透的隐窗咧开了几个小缝,幽幽地朝厅内泵着屋外的冷空气。这些不速之客在俯冲到人群中前就被加热得温暖亲人,谁也没发现它们的存在。
但这些并不是第一要事。米奈拉不是来插手总管的职务的,她在找人。
很快,她找到了目标。梵妮畏畏缩缩地坐在宴会厅的角落。这小狐狸精,生得还真有点标致,居然能在众多罗裙间脱颖而出。
米奈拉回想在岸林堡会面时,梵妮像仆人似的套个大披挂时还能遮藏几分姿色,现在一打扮起来就显得力压群艳了。
一想到这里,公主就不住地冒火。普罗修斯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就给这种小伎俩轻松勾走了?那不是变相在羞辱自己这个一国之光比不上在野林里玩泥巴的土姑娘?!
她不会忍受这般屈辱。在行动前,她又关注了一下罗曼的所在。那个狮家的剑士,正忙着应付因骑士风范招惹来的女客,眼下正是动手的时候。
“大家静一静!”米奈拉大步走到群客间。“为什么你们滴酒不沾,也不碰甜品,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让我们过得像守最严苛的斋戒的信徒?有谁是北境来的虔信者吗?”
宾客哄笑一番,有甚者已经举起了酒杯。
“好吧,我必须要承认。”公主拿起一块精致的蛋糕。“后厨新招来的那几个厨娘,手艺确实还不够到家。那甜品可以先放放,但这酒……”
一瓶荡漾着殷红液体的玻璃瓶被她举起,万众瞩目下,瓶中的酒液显得分外诱人。
“这是大前年摘下的葡萄陈酿出来的酒,最近才刚出窖。大前年的暴雪,大家可都还记得吧。这批来不及秋收的葡萄经历了冰雹的毒打,居然挺到了来年开春。”米奈拉勾起嘴角,以一个迷人的笑容作掩护,顺势打开了酒瓶,倒在宽口浅底的杯子里。“急冻凝缩了葡萄内部的糖分,所以这批酒才会这么优秀。我们也刚刚经历了一些不愉快、不美好的事情,可能要比那年的大雪还要残酷。”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我们挺过来了!混乱和灾厄没有压倒我们,反而使我们成长。这就是我们今天还站在这里的原因。海德尔依然健在;图顿依然挺立!无论谁胆敢把贪婪的矛头指向我们,那就让他们来吧,图顿会以牙还牙,以血报血——致图顿荣光永存!”
“荣光!”宾客一齐举杯,群情激愤,显然受到了米奈拉的鼓舞。
米奈拉轻抿一口酒,忽然转变了话头。“可海德尔的客人们呐,为什么你们要让本次事件最大的出力者之一呆呆地坐在这里,让我失了东道主的颜面?”
说着,她伸手抓住梵妮纤细的臂膀,将瓦赫尼亚之女整个儿从位置上提了起来,就像拎起一只兔子一样。
梵妮惊愕的眼睛瞬间被整个大厅的客人凝视,她试着从公主的手中抽脱出来,可米奈拉正把她当仇人拿捏,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放手。
罗曼注意到了异动,赶紧朝梵妮靠拢。然而她离得太远了,此刻梵妮和米奈拉正被宾客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想挤进内圈不得不花费点时间和力气。
“我在这里郑重向大家介绍:“梵妮·瓦赫尼亚,瓦赫尼亚之女,岸林堡之主,野林的继承者。”
“公主殿下?”梵妮还没从突如其来的冲击中找到平衡,就被拽入了米奈拉的节奏当中。
“没有她,我们就没有能够将背叛者定罪的证据;没有她,我们还会被真知的魔女愚弄下去。梵妮·瓦赫尼亚守护了图顿的荣光!我不希望在座的各位有任何人在散会后记不住她的名字和样貌。”米奈拉紧紧贴着梵妮,不让她有任何的小动作。“她是梵妮·瓦赫尼亚!”
“梵妮!梵妮!”宾客们热情地朝这个瓦赫尼亚之女举杯庆祝,为这个曾经默默无闻的无名英雄,他们高喊出了她的名字。
“不是……我……我没有……”梵妮瑟瑟发抖,如同一只被泼了水的猫。哪怕宴会厅再暖和,她也只感到冷意从脚底向上攀爬。
“你没有什么,梵妮?”米奈拉笑着把手搭在梵妮的脸颊上。“不管怎么样,大家这会儿都认识你了,你是图顿的英雄。”
“……为什么?”这句话,梵妮没能发出声音。她面唇全数失去血色,手指不住地颤抖,就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尸体一样惨白。
“闪开!”罗曼推开最后一层人墙,却为时已晚。米奈拉已经肆意地将恶意倾泻在了她姻亲妹妹身上。她果断地将梵妮拉到自己身后,“怎么样,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梵妮感觉地面如同泛起潮浪般波动,一时间甚至找不到着力点。“我很不舒服,我们先回房间去吧。”
“看看又是谁来了!”米奈拉再一次将大家的眼球调转,她朝着宴会厅的二楼高声说道。“合动城的学士,终于为你中途逃脱感到愧疚而回归了吗?”
宾客一阵嬉笑起哄,当即推出了两名口才上佳的人士,要找学士的茬。
米奈拉点点头,最后反顾了一眼还在失神状态的梵妮,她的心中忽然升腾起了巨大的快乐,几乎要挤占整个心房。这种亲手惩戒敌人的快感,转化成为某种妙不可言的电流,蚁走全身。
那么,为了助兴……
公主乘着大家的注意力全在学士的辨驳上时,悄然离开了宴会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