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离开土丘,还没正式和那头戮命如戏的野兽干上。普罗修斯就看见围墙上有人放软梯下来。
从软体上飞速爬下两个人,他们拿着家伙,可笑的盔甲勉强盖着他们大部分皮肤。并不强壮,但很结实。
獾知道,一定是有人在村子里发了悬赏——说不定就是穆恩口中的长老——给那缩在体节里的脖子吊了一大袋物资,这才肯有人主动出墙迎战。
他们一左一右,显然在事前已经安排好了战术。更靠近头部的那人负责吸引火力,他持着剑和盾。剑的样式和普罗修斯手中的极其相似,几乎可以肯定,殉狼是杀了一个村里人,才把这柄剑夺到手里。
他奋力劈砍,在前肢的几丁质甲壳上留下划痕,迫使蜘蛛先处理它。比起赤手空拳、只能疲于闪避的流民众而言,他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他持盾。巨蛛想用前足刺穿他,也必须先破掉这面用木板钉牢、又用铁圈箍紧的圆盾。
和戳在柔软的肉上不同,浸过油的木板硬如钢铁,可以轻易偏折开前肢的戳刺。挑战者正是靠着这一点才能在和蜘蛛的缠斗中活下来,为绕后的人争取时间和机会。
普罗修斯感到心跳在喉咙眼上不断膨胀,好像要把他的气管都给撑开。他不能插手,不然就会打断二人的配合,本来未经正规训练的民兵协同性就堪忧,万一自己再入场搅局,只会造成全灭的悲剧。
偷袭一方成功绕到了蜘蛛的后腿处,他瞄准了没有几丁质保护的腹部。一剑下去,乳白色的丝浆混杂着荧光黄的体液顺着他的剑身流淌了下来。
蜘蛛狂暴地来回摆动后足,调整自己的身位。可二人也紧紧跟着它旋转,始终保持在对立的位置上。
又是一剑,这回大概捅对了位置。绿油油的消化液溅到了敲打平整、充当护甲的金属板上。被溅去的部位很快被腐蚀得发黑。
“这人完全不知道怎么用力。”普罗修斯找了个石头作掩体,在一旁观战,评估着偷袭者的实力。“他把剑捅太深了,所以没办法转动,甚至拔出剑都很费劲。其实需要浅浅刺入,再划开创口,那巨蛛就必死无疑了。”
忽然,那头巨蛛不再旋转着寻找偷袭者,而是耸动自己的腹部,就像是因为伤口而疼痛那样。
这一莫名其妙的举动让偷袭者迟疑了一下,但也只有那一下而已,他真认为这仅仅是巨兽感到了疼痛。
于是他又举起了剑。
在一旁观战的普罗修斯却看得一清二楚,蜘蛛腹部的刚毛随着抖动竖立了起来。
“快躲开!”流放者大喊。“它要踢毛!”
獾的提醒没能救下这条注定逝去的性命。巨蛛的后足忽然收起,以飓风般的速度将腹部的毛刮下踢出。数百根有如豪猪尖刺般的刚毛瞬间将受害者扎得千疮百孔,他还没意识到自己究竟受了何种程度的伤,就直直地绷紧了身体,栽倒在黄土上。
一些刚毛甚至朝着普罗修斯这边飞散过来,幸亏他及时下蹲,利用石头挡住飞散的尖刺,这才躲过一劫。
刚毛雨过后,普罗修斯从石头后站起身,想将破碎掉的循环修复。“我可以上去补一刀。”
只剩下一人了。那人明显陷入了慌乱,拨挡前肢的动作也比之前慢上一拍,差点没办法接招。原本纪律性和组织度就是他们的软肋,现在更是直接暴露了出来,成为了致命的弱点。
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那种奇迹发生,从石头后面会冲出一个不要命的人来,将他同伴的未竟之事添笔补完。面对这般邪恶而又狂暴的生物,斗志早已涣散,唯一能看到的未来就是力竭,盾破,然后像地面上的其他尸块一样被肆意抛洒。
“撑住啊!”流放者高喊着,试着引起他注意,想让他继续撑下去。只要再扛过两次前肢的戳刺,普罗修斯就能从后面将没有防备的巨蛛一剑剖开。
他没有注意到。
那人耳中只有蜘蛛毒牙下口器不断摩擦发出的吱吱声,那里就是他死后的家。
前肢高抬。
盾破。
人亡。
他知道自己会死,但从没想过会这么快,是因为用了错误的方法泄力吗?他不知道,只知道尖锐的前肢正中了盾的中心,可能是打中了最薄弱的点位,于是它把盾扎得四分五裂,连带着盾下绑着的小臂一起截下来。
刺痛的冰凉一如死亡,在他胸口扩散。就在疼痛的一瞬间,他已经忘掉了该怎么呼吸,也再不能呼吸。肺被刺破的人是呼吸不了的。瞳孔因疼痛而收缩,但不久就要因失血过多的衰竭而扩散。在他最后看到的一点光线之中,有一人竟然奔跑向前,直直迎着杀害他的凶兽砍了一剑。难道是自己的幻觉吗,因为太渴望那头畜生被杀死而产生出了幻觉?
“大仇得报。”他被这迷人的幻觉哄得微笑了,哪怕它可能是假的。笑容被疼痛扭曲得像一张哭脸。他就保持着这样的表情死去了。
瞭望台上的人瞠目结舌地望着村门口,那一片已经涂抹了明暗相间的猩红之地上,还伫立着一个人,要和这头杀人无数的巨蛛对峙。
“疯了。”一个人忽然说道。
“他是疯了。”
“谁疯了?”
“什么情况,外面?”
嘈杂的人声中,有人攀上了瞭望台,随着看见红土地上那一幕超越想象的场景后,也同卫兵一样愣住了。
那不可能是想活的人会干的事。
流放者还是砍中了蜘蛛,剜下了它一块肉。只不过没人帮他吸引仇恨,这一块肉对体格如成年乔木的巨蛛而言也不算致命伤。接下来,他不得正面面对它,面对这座村子即将到来的死神。
他起剑,只一拨,前突而来的足肢就插进了他身旁的土地里。切身体会过这头巨兽的力量后,普罗修斯不得不承认它势大力沉,但也没到无可阻挡的地步。而且经过近距离观战,他已经知道这畜生会怎么行动。
更近,更近了!前肢刺得要比先前那试探一击更近了。普罗修斯依然轻松地挡下这一击,他知道这头野兽已经变得饥渴,它的杀戮欲望就跟食欲一样,逐步高涨。它探动的绒毛可以感知到他身上的汗水味、能听见他胸腔里心脏有力的搏动。如果这头畜生会思考,那它现在绝对在贪恋伤口散发出的甜美气息。
但它不会得逞。
普罗修斯以这头野兽永远无法理解的精湛剑术,给予了返身一击。铜黄剑芒优雅而精准地划过几丁质甲壳上空,随后施加转身的加速度用力下砸,竟然在那油亮的保护层上炸出一小片缺口来。
它生来没有脊柱,也许只会有本能层面的痛觉。它不会感觉到失落或沮丧,只有为了生存而不断追逐着的怒火驱使它行动。但就算是这样凭借本能行动的野兽,也在这一道攻击前畏缩了,它的另一只前肢没有紧接着戳过来,而是协同后腿一起后撤。
“好!”瞭望台上有人喝彩,似乎把这二者之间的对决当成了斗兽场里的生死决战。
这声叫好引得下面的人心痒,越来越多的人爬上了瞭望台,这道木制的平台设计之初并没有想过会爬上这么多人来。它摇摇欲坠,固定用的木钉也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但还是阻止不了人们想爬上去,再爬上去,一睹这一场荷尔蒙狂飙的对决。
普罗修斯奔赴这场胜算渺茫的战斗前心如乱麻。他有想过会死,也期望自己会以英雄的方式死去。但他又怕死,怕自己真的逃避了那应该由他承担的责任和压力。可如今,拿到剑,在强敌面前挥舞着它的感觉让他的心重归平静。
在短暂的宁静后,心壤上抽出了全新的芽。
他想赢。
他要活下来。
他要回到图顿去!
区区蜘蛛,怎么敢拦、又怎么能拦得住他!
又一剑!普罗修斯步法不乱,突入进巨蛛的攻击范围——那更是他的攻击范围,朝着已经破甲了的前肢舞出了令人惊叹的挑击,如果这是他趁手的剑,又或者这剑更大一点,那条蛛腿就已经被卸下来了,可这只是一把小到可怜可笑的单手剑,所以它只是再度啃碎了一点几丁质。
“干它!把这王八蛋杀掉!”民兵们热情昂扬,如同看救世主一样对着普罗修斯高呼。这一骚动让村里的妇女老幼也走出了家门,凝视着紧闭的村门,想象门后发生的状况。
剑刃和几丁质互相碾磨,有几次甚至剐出火星来。普罗修斯抡剑,炽热的剑尖砍掉了几丁质护壳更上方、裸露出来的刚毛。而这道前肢就在刚刚擦着他的腰戳过,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渠。战斗的刺激让他忘掉自己还在脱水的状态,他的大脑只负责回忆曾经学过的招式,在烈日下,在寒风中,一招一招连起来的剑术,竟然会在这里绽放。
望台上的民兵向他投去狂热、嫉恨的目光。仿佛自己才应该是站在那,豁出一切,敢和巨兽拼死拼活的英雄。
只是他们没人敢这么说。这个陌生人的一举一动已经牵动了所有人的心。他举剑,他们吸气;他闪转腾挪,他们屏息;他挥剑,他们惊叹。他好像一个在荒芜之地上冉冉升起的新星那般夺目耀眼。
看客们被拽动了,又有一个人试图爬上瞭望台。
“别挤。”有人说。“已经站不下了。”
“你们不该在这。”来者开口道。“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恐慌,甚至有人差点从高台上掉下去。他们纷纷推搡,沿着另一侧再收收身子,为这个到来者让路。
“马尔克长老,您……您怎么到这来了。”
“这是我的职责。”马尔克长老头身披锦画棉袍,头发稀疏,仅有的一点毛发也已全白。他凝视着正在和巨蛛缠斗的陌生人,嘴角抽动,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说些什么。
希里在一旁的山丘上也看得入迷,甚至忘了他的要务是把獾拉回去,而不是放任他和巨蛛决斗。可眼前眼花缭乱的攻防,足以证明獾会赢啊。希里在心底产生了为他祈愿的想法,在被流放到这里以来,可还是第一次。他祈愿獾会赢,獾会活下来!
“老子叫你来干什么的?”一脚踢击把他从暗暗的祈愿中踢回了现实。希里哀嚎一声,蜷缩起了身子。殉狼教训完希里,抬头继续望向普罗修斯。“不过那小子,剑还用得不错。”
“铛!”普罗修斯偏开蜘蛛的戳刺,从战斗开始至此,他一次也没有失误过。而另一条前腿已经横扫了过来,这点也在普罗修斯的观察之内,他早已把剑抬到合适的位置,就等招架这一击。
出错了。
普罗修斯的左手忽然脱力,他原本预计的完美角度偏转了方向,不能完全泄力。而剑身承受了太多剧烈的冲击,就在拨挡掉横扫之后,它断裂了。
望台上的看客们全都爆发出一阵恐慌的议论声。就在刚刚承载着他们希望的英雄,此刻即将变为又一团没有生机的血肉。
“啊!”希里惊恐地叫了一声。他知道为什么獾会左手脱力——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这一刻,他也感受到了獾所说的:有人因自己而死的愧疚感。
“不好。”殉狼取过石矛,就往普罗修斯的方向冲去。
“让开让开!”弓箭手们推开身边的人,为拉弓空出一圈空间。数根飞箭朝巨蛛袭去,却只有一只扎在了它绵软的腹部上。其他的箭矢都撞到了坚硬的刚毛和几丁质加壳。
“长老!”陌生人的壮举激励了民兵,他们不再畏惧,主动请缨。“打开大门,让我们出去把那头畜生宰了吧!”
“嗯……”马尔克点点头,但并不明确示意。
“莎柏琳。”普罗修斯强撑着,抬起无力的左手,正对巨蛛。“你还会帮我一次吗?”
那是不可能的,他心里最清楚这点。光是救希里那一下,就榨干了烙印的所有能量,它不可能再生效了。如果生效,那就不再是魔法,而是奇迹!
巨蛛亢奋地抖动着绒毛,它的本能要求它杀了眼前这个弱小的存在,于是它再一次,就像杀死那些不起眼的人一样,高举了前肢。
普罗修斯闭上了眼,他知道躲闪也是没有用的。所以,只要祈祷就好了。
祈祷奇迹发生。
“轰!”
巨蛛的背上炸开了一层皮,它应激地刨起了漫天的沙土,有些甚至直接打到了看台上,民兵们一阵咳嗽。
“怎么搞得呀?契约者先生,灰头土脸的。果然关键时刻还得靠我。”德洛丽丝漆黑的羽披把目光从普罗修斯身上抢了过来。“就是这家伙把我们黏在一起的吧?可别怪我不手下留情啊!”
德洛丽丝把被占便宜的愤怒全凝聚成一团发着蓝光的火球,羽披颤动得像是要从织物上脱落下来。指头瞄准了蜘蛛的脑袋,运力迸发。蓝色的残影在众人面前闪过,爆裂在巨蛛的前肢上,干脆利落,直接炸断。
本能告诉它:该跑了。该跑了。于是愤怒瞬间散尽,它谦卑地服从了本能的指导,连一点迟疑都没有,在剩下的腿疯狂的运动下。它翻越了一道略有坡度的山脊,消失在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