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领赏来的布匹,普罗修斯在村民家中换出了一些草药和干净的衣服。随后他找了块石头,将这些草药在上面碾成药泥。
“你哪里受伤了吗?”德洛丽丝有些担心地问道。“最好去问问这里有没有医生。”
“这地方,就算有医生也是赤脚医生,能比我高明到哪里去。”普罗修斯笑了。“对了,德洛丽丝,我走的时候忘记把水罐带走了。你能帮我把它拿回来吗?反正长老嫌那是神殿的水,倒掉就的话就浪费了。”
“真是的,居然吩咐一个品学兼优的研究者给你跑腿。”德洛丽丝嘴上不饶人,脚却已经动了起来。“那我去帮你拿,你就在这里别乱走啊。我还想看看是什么神殿邀请你去做客呢。”
女术士走后,普罗修斯用油面树叶把药泥从石头上刮下来,对着希里说道。“好了,把她打发走了。希里,衣服脱下来。”
“啊!?”希里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衣服扯住。“你、你想干什么啊?”
“不上药,过不了多久会发炎的。”流放者指着希里肩头那一块已经发黑了的血迹。
“你就拿这些草药往我伤口抹吗!”希里剧烈地摇头,“你这黑心赤脚医生!”
“我认得这是什么草,相信我。快点,男子汉就别怕疼。”
在獾的催促下,希里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的胳膊从领口里抽了出来。
“为什么不直接把上衣脱了。”普罗修斯先把伤口周围的沙土擦去,疼得希里直哀嚎。
“嘶——这不也一样吗——你这傻卵!轻点啊!”
“我之前骑马的时候摔下来,肘那边磕了一块皮,比你这点伤口还大呢。”普罗修斯将药草均匀地抹在伤口处。“那时候上药都没喊爹骂娘。”
“你是受虐狂,我和你能一样吗?”希里虽然嘴硬,但之后就开始咬牙忍耐,愣是沉默地撑过了上药。
獾从布匹拆下一块布片按在患处,再用细带绑好。“我建议你换套新的衣服,身上这套想办法拿去洗一下吧。”
“要我说,你还真有点特别。”希里没有听从换衣服的建议,反倒是自顾自地开始说起话来。“烂好人有,蠢到你这种地步的烂好人没有。就算有,也早就死了。光这些草药就换掉了好些布匹,你不会指望我能回报你更多吧?我不会刀剑和魔法,也没其他的一技之长,能告诉你的情报也都告诉你了,你还花额外的资源在我身上。我都开始担心之后你招揽的人都是像我这样的了,真令人担忧呀。”
“老伯之前也受伤了,这里还剩下一点草药,你替我送过去吧。”流放者把剩下的草药包好,没有理会希里既是自嘲又是玩笑的话。“还有这套新衣,你也带上。”
“我知道了。你想和那个女术士幽会在神庙里,创造独处的机会。哎呀,我很上道的。下次有这种想法别不好意思说,我能帮则帮。”希里把草药包放在衣服上,将二者一起抱了起来。“不过,你可别做太过火。如果花心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将来说不定营地要给人家堵着讨说法……”
普罗修斯蜷曲起手指,在希里额头上弹了一下。“那到时候就先把你这个牵线人给推出去。”
“哎呀!”希里连忙向后跳去。
“只是叫你跑个腿而已,少话。我刚好也有事情要办。等你和老伯回来,我们还在这里集合,一起去神殿。”
“……你这会儿有什么事要办?啊,是那个给你献花的女孩?你‘办事’久不久。我们不会得坐在这里大眼瞪小眼消磨半天时间才能出发吧。”看普罗修斯朝自己靠近,希里连忙拿衣服去挡。“我是伤员!我是伤员!”
“我只是要去找穆恩聊一聊。”普罗修斯叹了口气。“要说理由,也没什么理由。你就当作是我当贵族当出一身臭毛病,乐于把所有社交关系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这村子也不大,普罗修斯逛了才半圈,马上就看到一个熟悉的矮小身影。穆恩正坐在一块坏了半边的青石台阶上,两只小手托着婴儿肥未消的腮,一脸闷闷不乐。这个表情不应该在这个年纪的孩子脸上出现,可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有各自不愉快的理由,于是这个表情就从小在他们脸上存留,直至长大就固定在了脸上。
“你怎么坐在这里?”普罗修斯上前搭话,穆恩认清来者是谁后,脸上的乌云短暂地消散了。
“我不想回屋里。”她说。“爸爸一直在咳嗽,他让我出来,免得我也像他一样。不过等猪肉煮熟了,他吃过之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是会好起来的。”普罗修斯说。“你家里就只有你和你爸爸吗?”
“还有我叔叔。”说着,穆恩的眼眶开始要溢出泪水。“但以后这间屋子就只有我和我爸爸了。”
“他怎么了?”普罗修斯问。
“死了。”穆恩低下头。
远处有人在敲棺材的钉子,声音很大,一直传到这边来。屋子里则有一个衰弱的男人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恐怖的骚动。对生者来说,死亡并不是一次迅速而简短的收割,它就像一团黑暗的氤氲,久久徘徊,难以散去。
“肉只能撑一两天。他、他想赚悬赏的布、布匹,就要了武器,跟他的、朋友、一起出去了。”她哭哭啼啼地讲述着,哽咽不时打断她的叙事。“大人们把他用草席盖了,不让我看他最后一眼。大哥哥,听、听村里人说,你是把那头怪兽打跑的英雄,那你能,你能告诉我,他是个厉害的男子汉吗?”
他压根不会用剑和盾,跟他朋友的配合只能说比稀烂好一点。一旦和最初的计划出现了差池,他连随机应变的能力都没有。就算不是为了赏金猎兽,而是放在人杀人杀得血流成河的战场上,他也只会是一具无名尸。如果穆恩家里出不了钱专门求人寻他的尸体,那连给他盖草席的人都没有。
这就是事实,但普罗修斯又能怎么说呢。流放者蹲下身,张开他宽阔的臂膀,穆恩就扑到他肩头上开始嚎啕大哭。他揉着穆恩乱糟糟的头发,说道:“他是个勇敢的男子汉。”
临走前,普罗修斯将三匹粗布留给了穆恩。“这是你叔叔应得的。虽然他没能成功,但也为这个村子做了贡献。‘不要使抱薪者冻毙于风雪’。”
他怀疑穆恩有没有接触过这句俗语,不过无所谓,她已经切身体会到了。
回到集合点,女术士和希里都已经在那等他了。
“那个盾被戳穿死了的人,是穆恩的叔叔。”仿佛为了给小队一个交待,他说。“所以我给那小家伙留了三匹布。毕竟她父亲的病不能好转的话,下一个死的就是她了。”
希里吹了口口哨:“慈善家来了!”
“我的家族遭牢狱之灾时,就鲜有人伸出援手。”普罗修斯说,“我只是不想有更多人陷入这种绝望的处境。”
“呃,头儿,我觉得吧,你就算变成一个反社会反人类的变态疯子,都比你现在这样悲天悯人来得合理。”希里双手背在身后,他在普罗修斯离开的时候把衣服换掉了,只不过那顶脏兮兮的帽子还戴在他头上——真是神奇,经历那么多九死一生的剧烈运动,它还能安然无恙。“毕竟这都是他人的恶意和这个世道的错,不是吗?”
“你到底在哪里养成的价值观?”女术士看着希里,挑起一边眉毛。
“比起你们在学院里,也就是所谓‘文明社会’,按部就班地学大家都会遵守的礼仪和规则,我的人生准则都是在背信弃义的社会大杂炉里捡起来的。”
普罗修斯打断了他们的争论:“老伯呢,他不过来?”
“他忙着扎营。”希里顿了顿,然后说道:“‘没空跟玩弄巫术的娘们扯皮’,原话。”
“那也就是我们仨去应邀。”普罗修斯点点头,抱起神殿的水罐。“走吧,主人家给的礼物和诚意这么到位,再怠慢下去可就是我们的过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