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乔尔

作者:ayiEternal 更新时间:2023/12/26 9:58:45 字数:4582

梵妮又梦到了那片丘陵。

在小时候,只要天气合适,她的父亲乔尔·瓦赫尼亚总是带她到花语丘陵上散步。

乔尔年轻的时候高壮得似一棵橡树,声如洪钟。如若身披重甲,戴上鹿角巨盔,那就是一尊万夫不可敌的巨像。人们都说他生错了时代,在战乱年间,这样一个奇男子,说不定能够一举定天下。

待梵妮懂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老到越过了中年那条无法回头的底线,年老的特征开始在他的躯体上展现。腰围约束不住地增长,堆积的脂肪让他看起来大腹便便,而他也已经没有能力再通过运动消耗掉它们。眼圈也深深凹陷在发酵面团似的脸上,他的长子威廉继承了他这一身易胖的基因。

不过他仍旧是很健康,至少手和腿脚还很利索。他在野林前搭了个守林人小屋,不要木匠,他亲自动手盖。用足了好木料,先晒再漆,最后层层钉好,又在最外围的木板上刷上层防水的浆粉。盖好了小屋,又拖起一条条篱笆,圈出一块地,在这里种些野林的瓜果。

他实在没什么事情干了:收租收税有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帮着;骑马打猎已跨不上马、拉不开弓了;内外也总是相安无事,没有要他亲自出马的地方。这样看来,乔尔除了和植物打打交道,也没有别的娱乐可言。

大女儿出嫁,大儿子二儿子在经营各自的地产,小儿子到处游历不思归家;夫人并非瓦赫尼亚出身,不懂林野田间的乐趣,总是数落他弄得满身泥尘;只有梵妮这个懵懂的丫头能让他一窥天伦之乐的样貌。

每天用过午餐开始,他就会穿着长靴,踩着松软的野林土走到守林人小屋里,给他心爱的几个花枝修剪枝叶,浇水松土。如果梵妮没有过来,他会在吊床上睡个午觉,等太阳不那么毒烈的时候,再到野林里去,找适合嫁接的枝条;如果梵妮怯生生地出现在了野林的小径上,乔尔就会抓起亲编的草帽,牵着梵妮的手,带她到花语丘陵去。

小丘陵起伏不定,却坡度缓和,就连小小个的瓦赫尼亚之女都能轻易先登。站在丘陵的高势处,可以看到一片片绿色的草地相互连结,宛如绵延的绿毯铺展。这些草地上点缀着各种不同的花朵,它们在春风的吹拂下,摇曳生姿。

乔尔真是老了,他走得还没一个刚刚进学堂的丫头快。脚下的风湿让他头上冒了些汗,不过不要紧,他能挺住。一个大男人在自己最宠溺的老幺面前,可不能露吃痛的表情。

回望他们走出来的地方,层层叠障的古老树木屹立在那里。这些古树高大挺拔,它们的枝叶繁茂,为小丘陵的出入口提供了片绿色的遮蔽伞。在春天,这些树木也开始发芽,嫩绿的叶子透过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清新的气息。

那正是野林,瓦赫尼亚家一切荣耀的起点。

一座古老的石塔从野林中心冒尖,在花语丘陵这里,只能看到它破损的塔顶。它被时间的流逝所侵蚀,但依然屹立不倒。这是瓦赫尼亚先主所建的祠堂,自那以后,历代瓦赫尼亚的家主都将骸骨的一部分置放在其中,同野林永远沉睡。

但只要把目光从那座沉寂的古塔移开就好,沉重的身后事不会久久盘绕在乔尔心头。每一个纯正的瓦赫尼亚都应该知道,野林会带来绝对的安息,能在野林中长眠也是一种无上的荣幸,不需要活人对着它操心。

他看向自己的女儿,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一件丁香色的连衣裙上,裙摆上绣着各种五彩斑斓的花朵,与花语丘陵的美景相得益彰。

当初夫人生下凯瑟琳的时候,他就大感野林恩赐降临,赠他一个如此可爱的女儿。但梵妮来得更令他意外。一是老来得子,二是梵妮生得实在精致,这样的赐福可不见得会在每个瓦赫尼亚身上显现。

梵妮此刻正被绚丽的花海所吸引。她兴奋地跳跃着,如一只欢快的小鹿,穿梭在花丛之间。她伸出小手,轻轻触摸着每一朵花朵,仿佛在与它们交流。裙摆随着她的跃动飘扬起来,像盛开的睡莲。

乔尔实在走不动了,关节炎让他的膝盖抖得像拉重货上坡的驴。随便找了个土丘坐下后,他不禁回忆起当年的事。当年他带着夫人到这片丘陵来约会。野林对非瓦赫尼亚人来说绝对不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就算是纯正的鹿家人,在那片神圣古老的林子中待久了也会感觉到心慌。

而这片丘陵则不同,它就像是这片土地的会客厅,温和地招待每一个客人。

“爸爸。”梵妮小声的呼唤打断了乔尔的沉思,她手中抓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编好的花环。

“她上一秒还在摸兔子,这会儿就已经把手工作品摆出来了。”乔尔笑了,颔首领过花环。“梵妮,别走,别走了,到这来,过来。”

他宽厚的手掌穿过梵妮的胳膊,把她抱到自己的膝盖上。“休息一会儿。”

“你又累啦?”梵妮咯咯地笑着,但随后她的鼻梁就被乔尔的拇指狠狠刮了一下。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骑着最烈的马出门去。到了晚上可以把累的半死的马背回来!”乔尔把花环从自己的头上摘下,又给梵妮戴上。“但现在不行了。我老了,背得动你就算不错了。”

梵妮安静下来,默默地看着春风滚过丘陵。

“爸爸。”她突然发声了。“你也会进纳骨堂吗?”

“当然。”比起编织童话故事哄小孩,正宗的瓦赫尼亚人更会直截了当地告诉自己的孩子,他们死后究竟会去哪。“没有谁能逃脱死亡,梵妮。我们只要在它到来前过好每一天就行了。比起这个,小家伙,你喜欢这里吗?”

“嗯!”梵妮迅速给了个肯定的答案,她的发梢停落了一只蝴蝶,而她却没有发现。

“你妈妈当年也很喜欢它,我经常带着她来。”乔尔用食指接过闪翅蝶,放任它飞走。“梵妮,你以后有了喜欢的人,就带他到这片丘陵上。不仅仅是我和你妈,野林也会为你把关。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也会得到野林的祝福。”

梵妮将这个提议铭记在心。数年后,她和列米利翁家的独子就定在这里约会。

“在我家那边,”普罗修斯牵着他的坐骑,和梵妮并行走在起起伏伏的丘陵上。“见惯了各种峭壁,还有松针林。有时候想找一块平缓点的地遛马都难。”

话音刚落,一只野林兔从高草丛中窜出,横着跑过二人跟前。

普罗修斯盯着跑远了的兔子,继续说道:“下次轮到我招待你到府上去坐坐。不过那里可没有这么大大咧咧的兔子。到了秋冬的时候,它们全部都会窝在灌木里,就算人从它边上踩过去都不会动,贼得很……总是说这些打猎的事情,你应该也听厌了吧。”

“怎么会!”梵妮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我不怎么出门,正少个人和我聊聊这些新奇事呢。”

“听说这一两年,水韵城那边要举行比武大赛,是首相提议的。大概看碧草城的‘天路’届届办得那么火热,觉得王城的风头被抢了吧。”普罗修斯解下马的笼头,拍一下马肩,喊了声去,马就自顾自地找了片平地埋头啃起草来。“现在声势闹得很大,有几届天路冠军都表态要参赛。不知道还会有多少贵族愣头青和无名小子会兴冲冲地参战,场面绝对热闹非凡。不知道小姐有没有去观赛的意思呢?”

“啊?”梵妮被突如其来的邀请吓到了,尽管她每个字都有听进去,却在邀请发出后瞬间没了主意。“嗯……我从没见过这种比赛,女孩子也可以看这些吗?”

普罗修斯笑了:“当然!天路举办期间,到碧草城看一看就知道了。有好多贵族小姐甚至是来那里物色男人的!要是有人长得俊,又打得猛,连连得胜,说不定会有人当即就跟身边的女伴说自己愿意嫁给他。她们会在露台一样的包厢里看,而不用跟男生们挤在一起,忍受耳边全是震耳欲聋的呐喊。”

“但我不一定看得懂。”梵妮偷偷看向普罗修斯的侧脸。“我从没看过这类竞技,说不定连选手怎么胜的,又是怎么输的也看不明白。到时候能烦请你为我讲解吗?”

“恕难从命。”普罗修斯说。

“呣。”瓦赫尼亚之女失落地低下头,捏住自己的裙子,脚步放缓。“是……是和其他人有约了吗?”

“那倒没有。”普罗修斯解释道,“我是要作为选手上场去打。”

“那样不会受伤吗?”瓦赫尼亚之女紧张地问道,仿佛报名上擂台的是她自己。

“可能会受伤吧。可这种竞技受伤也是难免的,不用太过担心。”普罗修斯宽慰道,“看你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走累了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他们挑了个缓坡坐下,梵妮还在因为普罗修斯突然说要参加什么比武而感到不安。在她的印象里,比武败北的一方总是遍体鳞伤,而她不想普罗修斯变成那样。

而一旁的獾家独子早就看穿了梵妮的担忧,似乎他已经这样解释过不止一遍了:“没事的,现在比武的赛制和规则已经有了很大的完善,不需要打到一方不成人形才算胜出。”

“但是,就算是赢的一方……不也有受伤的可能吗?”梵妮皱着眉头,小声地吐露自己的忧虑。“不过,既然普罗修斯要亲自上场的话,我也想到现场去……为你加油。”

“谢谢。如果小姐你亲临观战的话,我说不定能一举为你拿下冠军呢。”普罗修斯笑着说道。

“什、什么?为‘我’拿下冠军?”梵妮指了指自己,还没搞清楚这句话的涵义。

“其实我自己对冠军没什么追求,参赛也只是想要看一看自己的实力究竟在什么层次。但给自己找一个夺冠的理由的话,那就由梵妮小姐来承担吧。”普罗修斯看着梵妮躲躲闪闪的眼睛说道。“对了,出行前再带一个瓦赫尼亚的旌旗吧。每胜一场,把我的家徽展示过后,再展示鹿家的。”

梵妮把脸埋在掌心里,普罗修斯只能看到她红彤彤的耳根。“不、不要做那么张扬的事情!”

“怎么了梵妮,你不相信我能夺冠吗?”

“相信当然是相信,可是你如果因此而去拼命的话……”

“梵妮,你不相信我吗?”

……

梵妮敏感地注意到了什么。

此前和煦的阳光已经消失了,她似乎正处在一个阴冷潮湿的环境中。

“梵妮,请你相信我。”

“梵妮……”

瓦赫尼亚之女被恐惧的潮流吞噬,心脏像被一只巨大的手紧紧攥住,无法呼吸,也无法理清头绪,仿佛被困在黑暗的迷宫里,每一秒钟都像是一年那样漫长。她不敢将脸从掌心里放出来,耳边一遍遍地回想起普罗修斯在狱中对她的恳求。

座下的土丘忽然坍塌了,跟随着她的梦境一起崩毁,瓦赫尼亚之女重新掉回了现实之中。

她睁开眼,橘黄色的火光前拖出一道长长的人影。这里不是花语丘陵,而是某处客房。

“哦?你醒了?”罗曼正悠哉游哉地给野火上油,哪怕今天都没将它从剑鞘里抽出来过。她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姻亲姐妹刚刚发过梦魇。

“我……我睡了多久?”梵妮扶着额头从床上坐起,刚刚的梦魇冲击了她对现实的理解,她害怕眼下这个安逸的环境也会在眨眼间破碎。

“你这几天总是这样:用过晚餐回来,靠着床坐了一会儿就睡着了。”野火映着炉火的光,把整个房间照得一明一暗。“梵妮,你难道真不觉得那个混账公主——海德尔王室在上,我仅针这人人品——是来故意找你茬的?明明知道你害羞又内向,偏偏老把你安排在首座,还将你介绍个各路权贵。”

“也许她只是太热情了……”梵妮咬了咬嘴唇,还在抗拒事实。“只是我不习惯,毕竟我没几次参加社交活动。”

“别傻到骗自己。”剑士起身将野火纳回剑鞘,她的身姿在炉火下投出一道巨大的阴影,盖在梵妮床前。“她在找你出气。那压根就不是人和人社交会用的态度,她绝对把你当一个出气筒在对待。”

“……那又是为什么呢?”梵妮低垂下长长的睫毛。“难道我就不是受害者吗?这样给我施压,对公主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那个列米利翁家的魔女跑路了,对吧?那除了她,接下来你可就是最后一个和普罗修斯·列米利翁有关系的人了。”罗曼拖着椅子,反坐到梵妮跟前。“如果没把他杀掉的话,那可不就是只能拿你出气了?你听着可能觉得很怪,但这是最合理的说法了。怎么,不然你还真信她要跟你抢男人吗?”

梵妮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普罗修斯……”她极小声地说道。“你觉得他还会活着吗?流放也不一定是会死的吧?有没有可能得到什么人的帮助,奇迹一样地活下来……”

“大概死了吧。”罗曼直截了当地说。“就算没死,到现在我们说话的功夫,估计也只剩半口气。如果他以前没出过海就更惨了,他会上吐下泻到脱水。这种状态被丢到岛上跟死也没区别。更不会有人帮一个死到临头的叛国犯吧。”

“……我知道了。”梵妮靠在宽大的枕头上,睫毛抽动,接着她转身将背露给罗曼,不愿让她看见自己不断顺着眼角滚落的泪水。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