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妮小姐。”
梵妮盯着眼前的瓷盘。上面摆着热乎乎、刚出炉的面包。
“梵妮小姐。”
“啊?”瓦赫尼亚之女猛地抬起头来,拉尔婆婆正担心地盯着她。
“老身想问你,还要再来点茶吗?”她的手里提着茶壶。
“麻烦您了。”梵妮点点头,向后挪了一下座位,方便拉尔婆婆将茶倒上。
“真奇怪,你晚上没睡好吗?”茶欢快地在杯壁间来回冲荡,发出哗哗的声音。“是床不舒服吗?还是有虫子咬你?这样不行,你是我们公主的贵客,她亲自到岸琳堡去把你请来,要是我们招待不好可就闹笑话了——我马上叫人去把你的被褥换一床更软的。”
“不不不,不必劳烦。”梵妮摆摆手,道:“只是有点水土不服,我几乎不怎么出门。”
“那多少也得吃一点呀。新来的厨娘手艺不错,你看,那篮堆起来的面包和柠檬蛋糕,想吃什么就拿什么。客气就是亏了咱们公主的面子。”拉尔婆婆将茶杯斟满,抬起头来看了看东堡的方向。“奇怪,公主怎么还不来用餐呢?”
“我去请她来吧。”梵妮主动提道。
“这怎么可以!我这双老腿还走得动呢,没有让客人干杂活的道理。”拉尔婆婆说。
“反正我现在也没胃口。”梵妮笑了笑,以她最真诚的容貌感染着对方。“说不定和公主一起,沿着御苑走过来就有了食欲呢?”
“梵妮小姐难怪受大家的喜爱。”拉尔婆婆把茶壶放在茶具架上。“看你这样说的,要是老身还多嘴几句,就闹得大家不高兴了。外面取浆果的人就要回来了,等你和公主回来,就可以享用带着晨露的梅子。”
梵妮退出座位,从暖烘烘的大厅里出来,朝着东堡出发。
她有个想要独自弄清楚的事情。
公主对自己的态度,究竟是因为自己内向而不习惯,还是真如罗曼所说,她有意欺负自己?
就看这次自己邀请她来用早餐,她会用什么态度吧。如果罗曼姐说对了,恐怕水韵城不能久居,必须赶快回岸林堡去。
…………
……
米奈拉醒来时,窗外的阳光透过厚重的帘子,倾洒在房间的地板上,照亮那些家具的碎片。她昨天对着它们狠狠宣泄了自己的怒火,还没来得及叫人来收拾。
她从床上坐起身,地上全是她从衣柜里丢出来的衣服。就算米奈拉再心高气傲,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昨天未免太失态了。
穿过这堆乱七八糟的衣裳,米奈拉来到门口,呼唤着经过的一名侍女。
“你,过来。你新来的?没人问你名字。你去找女仆长,叫她等我去用早餐的时候,把房间给收拾了。”
吩咐完这一点,米奈拉把门一掩。忽然又想到了昨天出现在视界里的那两个野女人,心头的火又按捺不住地窜了上来,脑海里浮现出普罗修斯行越界举动的模样。她急忙跑到黄铜架前:“普罗修斯,让我看看你又在干什么。”
她再度用水晶激活视界,爱人的相貌独自出现在眼前。“还以为你会继续跟别的女的打情骂俏呢。”米奈拉松了口气。“这样自己待着和空气比比剑,不也挺好的吗。”
宽心之后,她坐了下来。在窥视普罗修斯一举一动的这些天里,她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她总想要向自己的爱人展示自己,在视界前与他坦诚相见、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献给他。加上昨天被怒火压抑的想法又再度蔓生,她的嘴角有了笑意。
“不过在那之前——”米奈拉的动作停下,“果然还是得先泡个热水澡。让热水把剩余的疲惫驱散掉,才能进入状态。”
灰犬察言观色,就马上把一条浴巾为她递上。
“乖狗狗。”米奈拉拍了拍灰犬的脑袋,起身向浴室走去。
公主热衷热水浴,她在泡到满意之前是不会出来的。这得费好多时间。于是灰犬带着水蒸气,又回到了桌前,紧紧盯着流放者。
灰犬试着将手指伸向画面中的普罗修斯,但食指仅仅是穿过了视界,在画面上点出一道黑色的圆环。
“为什么呢……”灰犬收回手指,又试着点了一下。结果仍是一样的。“为什么,你变成、这样了呢?”
“我裹头发的长巾忘带啦!”公主在浴室里呼唤道。“帮我带一条进来!”
灰犬立刻跳下靠椅,在内容物所剩无几的衣柜里找出长巾,再为米奈拉跑腿带去。
“是这了吧?”梵妮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虚掩着的门,可没人回应。
她伸手一推,寝室里香氛的味道就扑面而来。但与之不相称的杂乱却吓了瓦赫尼亚之女一跳。如果公主不是那种喜好住在垃圾堆里的人,那这个房间绝对遭风暴光顾过。
贵重的罗裳随意地丢在地上,一个架子倒了下来,床还没有整理过,公主也不知所踪,具备想象力的人,说不定以为这里发生了一场厮杀,米奈拉因此被劫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衣物之间的地板进了房间,想进一步搜寻米奈拉的下落。
桌台上闪亮的魔法仪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怔住了。
她不再呼吸,如一块木头,似乎忘了该如何去做这一维持生命的事情。奇迹就像从树上结出的橡果砸中了她,让她的心和眼跟随着视界飞驰到伊苏林海的上空,目睹这一切发生。
他还活着,甚至可以说是健在。不是行将就木、半身入土的行尸走肉,而是精神饱满,正在海岸上舞弄剑术的大活人。普罗修斯,她的未婚夫,还活着!
梵妮敏感的泪腺毫不吝啬地泼洒着泪水。她原本不想弄脏地上那些镶着金线的衣服,试着竭力隐藏泪水,可泪珠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就像野林里那漫长的夏天一样,似乎永远不会停。自从流放的船只开出峡湾那日之后,她第一次感到自己也还活着。
同时,疑惑就像毒蛇一样啮咬着她。为什么公主房间里会有这样的法器?为什么公主会以这种形式监视他?如果梵妮能注意到桌上摆着的玩偶,或许就能茅塞顿开。可她的目光被忽闪忽闪的画面牢牢锁住了,移动不开。注意不到那个灌注了米奈拉心血的普罗修斯玩偶。
窗外鸦声大作,突然从窗台里闯入了一只渡鸦。它浑身油亮的羽毛折射出七彩的光。这个闯入者第一件干的事情就是撞倒黄铜架,让它从桌台上滚落。槽孔中的棱镜被摔了出来,四处滚动。连带着视界一同消失了。
梵妮惊得连连后退,踩到了一裳丝裙上,差点叫她滑倒。她这才注意到后方的浴室里传来了响动,很明显有人正在里面。
“坏狗,别玩泡沫了。去看看外面什么动静。”那是米奈拉的声音。
梵妮身后就是几乎被掏空了的大衣柜,这柜子大得能容下两个她。她想都没多想,蹑手蹑脚地钻了进去,合上柜门,从缝隙间窥视外面的情况。她曾经在各种文学作品里看过这个桥段,可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被逼到这样一个死角里。
一个四肢比例极其诡异的生物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那东西不知道能不能称作是人,可那又有一张半边包裹在暗影里的人脸。它身上覆盖着一团蠕动着的黑雾,所到之处,光也变得黯淡。
“嘎——啊——”渡鸦朝着灰犬扑棱翅膀。
“坏,鸟!”
梵妮看得清楚,那头不知道属不属于人世间的生物在短暂地消失之后,转瞬间出现在桌台上。但渡鸦却在那东西即将有动作时就回头飞走了,没让它得手。
“外面怎么回事?”米奈拉催促着问道。“我马上就出来。”
“是、是鸟!”灰犬回答道,可忽然间,又闻到了一些异样的味道,和原有的、主人米奈拉所散发出的味道不同。“嗅嗅……”
地上的一些衣服,和此时的空气相仿的气味。灰犬再三确认,一个明显的嗅觉轮廓被勾勒出来。
“瓦、赫、尼,尼亚之女。”
那东西口吐人言,还道出自己的名字。梵妮惊恐地捂住嘴。
“奇怪,啊。衣柜,的门……是,是关着的吗?”灰犬向前挪动,口中念念有词。“入侵者,要杀、杀掉吗?不行,血,会溅出来,弄脏衣服……那就,就从窗子扔下去……”
梵妮把自己尽可能地缩成一团,把眼睛从柜门缝隙间移开。“不要……”
“别动。”
野火的剑锋直指灰犬的脖子。罗曼以一个预备挑击的姿态站立在灰犬身后。
“你是什么怪物,为什么入侵公主的房间?”洛克哈特的剑士说道,“别轻举妄动,我可以把你的脖子一下就切开。”
灰犬身上的暗影爆炸开来,罗曼的可视范围缩小到半步以内。她大吃一惊,手头的防御却没有松懈。她立刻背靠走廊的墙壁,以免背后受袭。黑暗中,一贯掌朝她穿刺而来,她立刻举剑打落,但另一只手竟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斜角打了过来,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按照刚刚击落的攻击的力度,要是挨上这一下,不说少块肉,也要擦掉好大一块皮。
“灰犬,回来。”
那只手就僵直在半空中,慢慢地退回了暗处。
黑暗散去,米奈拉身上只裹着一条浴巾,湿漉漉的头发正在朝下淌水,看来她来不及把头发擦干就跑出来了,加热得通红的皮肤散发着水汽。
“剑士小姐。”她说,“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吗?我看到你拿着武器靠近了我房间,你知道这样做会引起什么紧张的局面吗?”
“我看到这头——呃,生物。在你的房间里,而且你的房间似乎被它弄得乱七八糟的,我觉得我,罗曼·洛克哈特,拥王者的子嗣,有义务捍卫一下我们拥王者共同的公主吧?”罗曼把野火收进剑鞘里。
“你说灰犬啊。”米奈拉用水津津的手抚摸灰犬的下巴。“这可不是什么‘生物’,而是我忠诚的卫士,我不允许你用那种歧视性的字眼描述。”
“误会一场。”罗曼大大方方地行了个欠身礼。
“你又是因为什么,才来到我房门前的呢?”缓和了局面,米奈拉这才有空将头发擦干。她看了眼桌台上的法器,它已经被打翻到地上去了,看来罗曼也不会因此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这样最好,毕竟想要灭口一个拥王者的子嗣,又要陡增无数麻烦。
“用早膳的时候到了,殿下。我见到好多草莓堆成小山,还有面包和蛋糕,我觉得这可是图顿境内最高规格的早餐了。可它离最完美的早餐,唯独少了最重要的点睛之笔。”罗曼玩笑道。“您。”
“感谢您的赞誉。洛克哈特的剑士。”公主礼节性地笑了。“看这一片狼藉,真不适合待客。我全部的衣服似乎也被弄脏了。请你从门口让开,让我好去找女仆长再要几件衣服过来。等我梳妆好了,再到大厅去,与你们共进早餐。”
“您请。”罗曼毕恭毕敬地为公主和灰犬让路。“我和梵妮在大厅恭候您。”
待公主和灰犬走远,罗曼看向衣柜。
“她们,她们走了吗?”梵妮悄悄推开柜门,脸色惨白得像初冬落下的雪。
“走了,捉迷藏的小猫。”罗曼领着梵妮从走廊里走出来。“梵妮,你真差点害死我了。你要是出了事情,凯瑟琳嫂子要把我头拔下来——你为什么会在那里面?”
“我……这很难解释。”梵妮嗫嚅道。“姐姐,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在庭院里看到你了。”罗曼说,“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叫你也不答应。出于安全起见,我就跟过来了。”
“……”梵妮抿了抿嘴唇。“我们准备行李,回岸林堡吧。”
“啊?”罗曼愣了一下,“可最大的那场宴会,过两天就要举行了。我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和海德尔王室携手,让四方安心吗?少了你这个瓦赫尼亚代表怎么行?”
“……罗曼姐,希望你把我当最亲密的姐妹看待。接下来我说的事情,只有你知道。”梵妮以普林顿方言的形式,将刚刚所看到的一切,密语给罗曼听。
“不行,那更不能走。”罗曼小时候在岸林堡住过几年,也会普林顿方言。“本来公主就会怀疑你。要是你突然走了,她就不再存疑,直接下定决心要对付你了。只要等到宴会结束,我们想走她也没办法拦。”
“好……好的。对不起,我并不太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总会说胡话。”梵妮低下头。
就在罗曼稍微放松一点的时候,梵妮又问了一个让她惊掉下巴的问题。
“从普林顿出发,坐船到伊苏林海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