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苏林的海风永不停止。
它越过白浪层叠的海面,将咸湿的气味吹向海岸。
希里的眼睛快要撑不住了,海水那鲜明的刺激性气味扎得他眼睛疼。但他也没有其他消遣的去处,只好待在海滩上,看着流放者复健。
德洛丽丝说,昨天身上沾的海水干了之后,有一股让她想死的潮臭味,她必须要找个地方清洗一下自己的身体才行;殉狼和獾对练了一阵子之后,因为关节炎不得不先退下来休息。他大骂风湿和关节炎是挨千刀、最该下地狱的东西。
所以现在场上只有流放者一个人。而且看他的势头,似乎能一个人对着空气挥上好几个钟头。
“头儿,我说啊。”希里打了个哈欠,已经堆满在眼角的泪水顺势溜了一滴下来。“咱不能歇一会儿么?”
普罗修斯放下剑,转过头来。他身上的汗珠在太阳的照射下,像一颗颗凝结的盐晶。
“你都朝着空气打了有几十个来回了。”希里用木棍在沙地上画圈圈。“对对,我知道。明天你要和那个大得吓人的怪兽决战,但有必要临阵抱佛脚到这一地步么?你看,你就算没有练习,也快把它宰了不是?你只是要一把更好的剑——还有更充足的休息。”
“希里,为什么你不来练一练呢?”普罗修斯把剑插在沙地里,手肘撑着剑格。“我已经给你找了几根重量合适的木棍。”
“饶了我吧。”希里把手头的木棍朝流放者丢去。“我连举稳它都做不到,你还是给我找个单手剑那么重的木棍来。”
普罗修斯横空接过木棍,掂了掂重量,笑道:“那你需要我拿根匕首重的木头给你——这就是单手剑的重量。”
“随你怎么说。”希里在沙滩上慢慢踱着朝流放者靠近。“我不像你。你这一身武艺,放到竞技场里都是坐二望一的水平了。”
“还不够呢。”普罗修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额角的白疤,像是对自己说。“远远不够。”
“不管怎么说,至少中场休息一下也是可以的吧?”希里伸了个懒腰,关节噼啪作响。“我待在这里,眼皮都快要被海风吹烂了。”
“行吧。”普罗修斯把剑背上,他昨天入睡前做了个绑带,代替剑鞘携带剑。“所以你想干什么呢?”
“沿着海滩散一散步也行,钻到林子里找蘑菇也行。只要别让我继续待在这里——”希里说到一半,流放者伸手够他腰间的水壶。“喂!干什么干什么!这是我的水啊!”
“我的水壶喝完了。”希里的抵抗慢了一步,普罗修斯已经把水壶取下来了。“你在意的话,我就倒着喝,不碰壶嘴。”
“你有必须从我水壶里喝水的怪癖吗!算了——”希里觉得不管怎么说,都有种巨大的无力感。“喝完赶快走。”
两人走在投射在海滩上的绿荫中。天南地北地闲聊着,话题很快就来到莎勒姆和祂的神使妮娅身上。
“昨天太混乱,甚至忘记问最关键的问题了。”希里故意迈着外八,让自己的脚印在沙子上特别显眼。“她要和你,呃,生小孩干什么?如果只是复兴莎勒姆的教会,没必要跟你再搭一根弦吧。”
“这个嘛——”
“噢噢!我懂了,她看上你了。所以拿莎勒姆当借口,做这样那样的事情。神棍都是这样的。”希里说到一半,忽然开始推敲起来。“‘看’上你了……说不定我刚刚讲了一个很没品的笑话。”
“如果我的神秘学能再精通一点,也许能猜到更多可能。”普罗修斯给出了自己的看法。“现在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动机是:她想用这种方式来牵制我,让我一直为莎勒姆效力。”
“她城府有那么深吗?”
“不然你给个更好的解释。”
“她‘看’上你了。”
“别说会下地狱的冷笑话了。”普罗修斯揉了揉太阳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件事我觉得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那我们直接跑路不就好了吗。”希里说,“你就真去跟她来一发——喂喂喂,我这次可不是在调侃你啊,是认真提意见。别弹我脑门,你手劲忒大——总之你先哄着她,等我们在这里的差事差不多干完了,一声不吭溜了完事。虽然说道起来,是有点对不起那盲女。可你不仁我不义嘛。对吧?”
“不太行。”普罗修斯说,“首先一点,我不是很想放弃这个村子。我想在这里拉起一点忠于我的武装力量,和我一同回图顿去,哪怕付出的时间久一点也无所谓。如果跑路的话就前功尽弃了。再说了,我们跑路又能跑到什么地方去?还有就是……嗯……万一,万一的话……”
“万一你真造了个新生命是吧。”希里直接点了出来。“然后你又要犯圣母病,觉得必须要照顾她怎么样怎么样。就算心里不这样想,也会在表面浮现出类似的‘演技’。我是无所谓啊,你在村子里地位越高,我的待遇也水涨船高,说不定有信徒会为了接近你来巴结我。但老伯和女术士肯定待不住,到时候就要散伙了。”
“我也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的。目前是为了积蓄自己的力量,不得已为之。”普罗修斯摇摇头,说,“以我这流放犯的身份,就算眼前马上出现一艘船,送我回图顿去。我刚踏上图顿的领土就会被鲸卫砍杀,传首水韵城。”
“大名人的待遇啊。”希里吹了声长哨。“你到底犯了什么事情被流放到这里来啊?我只知道你对你以前的契约魔女有旧恨。看样子老伯和女术士都知道你的过去,不如也说给我也听听呗。”
“图顿的审判庭指控我和我的家族:弑杀储君,谋杀瓦赫尼亚家主,意图叛国。”普罗修斯言简意赅地说道。“而那一切都在我的婚礼上发生。”
“哇哦……呃,我是说,哦哦。”希里对獾的形象动摇了,他还以为眼前的人真是傻白甜大圣母降世,没想到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诸神在上,那些事情我和我的家族从来没敢想过。”普罗修斯说,“总的来说就是被诬陷。而和我契约的真知魔女莎柏琳,她能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倒带出来,展现给所有人看。本来可以一举洗脱我家族的罪名。可她拒绝出庭作证,不久就潜逃了。”
“难怪那个盲女说你对复仇有兴趣啊。”希里说。
“昨天,妮娅让我接触了一下复仇之神的力量碎片。就只是这一下接触,你知道我昨天晚上梦见了什么吗?”普罗修斯脸色沉重,回忆起昨天的梦境。“我梦见我上下内外共着八件甲,手持钢剑,将王城卫队和赶来支援的狮心骑士尽数砍杀,每杀八个人,我的力量就壮大、由八道乐器演奏的曲乐就奏得越响。最后断肢成山,血流成河,哀啼和嚎哭在焚毁的大地上骤起。暗影女士的使者在我耳旁尖啸,收割走京观上的无数灵魂,我却对它置若罔闻。我转身,看到了我曾经的未婚妻,她坐在瓦赫尼亚的家族精锐部队——野林之子阵中。我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莎勒姆用祂的手推着我前进,让我去将剩下的生命也夺走。”
希里屏住呼吸。
“然后我醒了,带着一身冷汗和难以想象、无边扭曲的喜悦。”普罗修斯呼了口气,“幸亏我没有做梦到最后。恐怕这就是成为莎勒姆神选者的最终命运。”
“你、你做了这么恐怖的预示梦,肯定得拒绝祂给你降赐福吧?”希里问道。
普罗修斯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希里,又看看脚下的路。
“喂,是在和我开玩笑的吧……”
“也许我还是会接受它。”普罗修斯说,“但我更想先和妮娅谈一谈。如果她能将赐福以更温和的形式交给我的话,说不定也能和这个复仇之神好聚好散。”
“那——如果你变成梦里面那个样子呢?”希里又问。
“我们走得够远了。”普罗修斯没有回答希里的问题。“现在开始往回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