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的阶梯上燃烧着八枚长烛，四处又散落着无数小烛。香烛释放出的热量把四周的空气烘得暖热，普罗修斯刚和妮娅见面，就感觉汗从后颈上冒出。
“欢迎回家，神选者。”妮娅依然是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欠身礼。她保持着跪坐的姿态，极尽可能地朝前屈身，几乎要变成匍匐在地面上的姿势。“您身上流淌着莎勒姆的光辉，想必您已经借祂之手，打败了敌人。如何，使用起神力的滋味？”
“一个恶魔。”普罗修斯忧心忡忡地说，“我用祂的力量伤了一个恶魔。这个岛已经不安全了。”
“甚好。”她并不发愁，反而有些开心。“就请您以莎勒姆神选这一身份，向恶魔挥动神圣的锋刃，将这里的村民从不洁的爪牙里拯救出来。若此事可图，神殿将再一次被信众充实。”
“长老对我下了逐客令。我明天就要走。”
“他没这个能力。”妮娅笑了笑，说道。“就算他鼓动起刀兵，全村人也不是身受神力的您的对手。”
“为什么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僵呢。”普罗修斯又望了眼莎勒姆的神像，祂总是怒发冲冠的模样。“我刚刚才为他们斩掉巨蛛，现在又要把剑转过来对准他们？”
“如果您是这样想的，我也不会阻止您。”妮娅颔首领教。“您的意志对我而言，就是莎勒姆的意志。您就是祂在人间的代行。去意已定，但去无妨。这个村子就交由我教化，您还可以在其他地方散步莎勒姆的火种。”
普罗修斯认为这就算告别过妮娅了，如果真要盘算起来，他和妮娅甚至还能说是同僚嘞。虽然共事的时间不久，可这层同事的情谊却让离别变得有些沉重。而且她似乎也并无意提及之前的“要求”，或许是忘了，又或许是因为自己不能久留，所以干脆闭口不提。应该趁早离开，免得再多生麻烦。
他正打算走出神殿，黑袍人却将殿门关上，列队在前。
“獾君。”妮娅呵呵一笑，呼唤着他的代名——哪怕她知道他的真名。“您是否忘了什么？”
普罗修斯心头一紧，看着神女从阶梯上站起，她的个头也就和希里差不多高。因为头发留得相当长，有一部分发梢都拖到了地上。几名黑袍人急忙上前，为她将过长的头发拧成八股小辫。
“前日碍于您和伙伴们的情面，我对那点拙劣的演技没有加以制止。可今日不同，您独身前来，想必已经做好了准备吧。”
“你看得见？”普罗修斯见妮娅精准地朝自己走来，心生困惑。
“不，我只有在莎勒姆赐予的神谕里能短暂地‘看’见。”妮娅缓步走到普罗修斯跟前，与他有着不少身高上的差距。“可我能听见。我听见您健壮有力的心跳正在胸腔里砰砰地跳，还有……”
她缓缓地吸了口气。
“也能闻到些什么。”她说，“您身上沾染了香水的味道。小女敢问您来此处前，是否还会见了其他女子，难道已有了缠绵的经验？请您不吝，将那份经验也运用在我的身上。”
普罗修斯刚想说些什么，手腕就被她擒住。
“力量好大！”他震惊地试图抽动手臂，反倒被她拽动了过去。
“您的心跳变得更快了。”妮娅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似乎这点力量连热身都不算。“很诧异吗？一个矮小的女子，力气却比你大？”
普罗修斯曾经在一次出游回府的路上，看见两条黄尾狸在路边扭打，就连行经此处的马队来了，它们也不肯停下。
更大只一点的狸子死死咬住了小狸的后颈，后腿紧绷着把小狸夹在胯下，就要跟它交配。因为小狸的力量不够，只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就算偶有挣扎，也不过是踢踢脚，脖子甩动几下，压根动摇不到在它身后奋力抽动的大狸。
一行人都笑了。有个跟着出游的学士，一面摸着自己剃青的头，一面说：“真不知道它从哪里偷看我们二王子行这种事，好大的胆子，竟敢有样学样起来！”惹得大家更是爆笑，连一开始觉得有些尴尬的普罗修斯也发出了笑声。
但今天他回想起此事，他笑不出来了。
他变成了小狸的那一方。
被力量大于自己的异性强制同房，要真让这种事情发生，他的残存一点的尊严也就彻底散灭了。
“这都是莎勒姆的赐我的力量，让我的命定之人要和我交融。”妮娅松开手，“您现在也知道，反抗是徒劳的。请用神殿里备下的香汤清洗过身体，我们到里屋去详尽周公之礼。”
“我对这种事情——”
“您又想找什么借口呢？”妮娅严肃起来，虽然她的脸庞还稚气未脱，可所说的话却像一个长者。“您先前与艾莉亚小姐到沙滩去，不就已经动了那种念头吗？”
普罗修斯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妮娅不依不饶，继续说道：“难道艾莉亚小姐可以，而我就不行；是包含了这种歧视意味在里面吗？我不知道是我姿色不如艾莉亚小姐，亦或者是大人您厌恶我是个盲女？可这是我天生、不能后天更改的特质。实在难如尊意，也请忍忍就是了。”
“我并没有那种恶意，只是——”
“请不要多说了。”妮娅打断了他的辩白。“莎勒姆降赐福于您，使用它是您身为神选者的权利；而让神女的血脉延续下去，则是神选者的义务。世界上哪有只想要权利而把义务抛开的人？烦请您将这种事情看作神圣的奉纳，而非只是贪图肉体的欢快。”
“我知道了。”普罗修斯还有些忌惮她那瘦小却意外有力的手。“在那之前，先和我出去聊聊吧。”
“您这是拖延之策。”妮娅一针见血地指出道。“您只是想找个借口离开神殿的控制，然后趁机逃跑而已。”
“怎么会。”流放者辩解道，内心却深感压力。“只是为了增进相互了解。我不可能让一位知之甚少的人成为我孩子的母亲。而且，你有这样的力量，就算我想逃走，也会被你轻易捉回来。”
“诚如您所说。”妮娅谦卑地低下头。“您身为神选，有着不可逃避的责任。既然您已知道并承认这一点，我愿意侍奉您，满足您的要求——请开门吧，让我和神选者在外散心。”
殿外晚霞初露，与被香烛烘烤得闷热的空气不同，冷风袭面。流放者想起在家乡的寒冷，他想要讨来一匹骏马，驰骋在霞光下，让冰冷的空气吹拂自己，吹散所有杂念——以及，甩掉对他神神叨叨的神女妮娅。
她很好。虽然看不见眼睛，那遮住眉目的布条下的五官也是相当端正；性格能说是温文尔雅。可普罗修斯无意当她的情郎，也许这么说不够妥当，她和艾米不同，完全不抱着情爱，只是按照神谕办事。
那这就让流放者更不可能接受了。怀抱炽热感情的艾米，他尚且要强硬地拒绝，更何况是这种虚幻迷离的理由呢？
他先行走出殿门，但妮娅没有同步出发。而是等他走出几步后，才跟上来。
“抱歉。”她说，“外面的声音要比殿内嘈杂许多。不过大人也无需担心我，自顾向前就是了。小女有办法跟上大人。”
普罗修斯习惯性地朝她伸出手，可觉得这样不太合适。就在犹豫是否要收回之时，掌心被有些冰凉的手掌包裹住：妮娅的手握了上来。这回她没有施加神力，只是以自己的力量牵着他。
“谢谢您，神选者。”妮娅微笑着说道，“互相扶持，这正是莎勒姆的神女和祂的神选者该做的事。”
海岸上的白沙已经快要将白天吸纳的热量吐尽，如今踩上它们，有如踩着一片冰凉的珍珠。
“您应该找匠人做双鞋子。”妮娅轻声提醒道。“虽为神选者，可仍是血肉之躯。只用布片包着脚，难道不难受吗？”
“习惯了。”流放者耸耸肩，“我以前听学士讲课烦了，想从家里偷偷跑出去，就得要爬过一片长满地衣的小石丘。穿着鞋踩上去肯定会滑倒，所以我就把鞋脱掉，只剩下袜子，偶尔也会被割得满是血痕，等久了茧长出来了就习惯了。”
“学士一定很生气。”妮娅温和地说道。
“当然，他只是倒杯水回来的功夫就发现我人没了。我父亲经常在外，他只好忍着。有一次我父亲回来了，学士直接拦在他的马前，细数我的罪状。我父亲还觉得很差异嘞，亲自去看那片石丘，说：‘那小子能爬着这些石刀子上去！？’甚至还自己试了试，不过他是穿着鞋试的，所以果不其然地滑倒了。事后我被禁足了好久，直到第二年开春我才被放出来。”
妮娅安静地听完普罗修斯讲述过去的事，这才缓缓开口道：“真羡慕您，有对您尽职尽责的父亲。”
“啊……”普罗修斯想阻止妮娅自揭伤疤，毕竟他知道回忆痛苦是多么受伤的事。可反倒是她先出声。
“不，您想更深地了解我，就请让我说下去。我也想将没有隐私的自己呈现给你。”妮娅说道。不过还是将他的手握紧了几分。“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他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身边。我的母亲，村里人称呼她为鬼婆、疯子、巫婆，因为她精神真的出了问题。甚至没有人愿意为她接生，是神殿里的莎勒姆信徒收受神谕，才将她藏到神殿里生产。生下我之后，她就因为失血而死了。”
“可，神女的血脉不是……”
“她也是莎勒姆的神女。”妮娅虽然话带悲伤，但对这条信念却从未动摇过。“她只是疯了之后，再也不能理解神谕而已……也许能理解一点，我猜。莎勒姆命令她延续神女血脉，所以根据村里人的说法，她会赤身跑进有男人的家里，躺在床上等着。行完事或被赶跑后，她会继续前往下一家，重复这个过程，直到怀上我。”
普罗修斯没有多说话，这个时候连呼吸声都是多余的。他知道私生子这类的苦痛，他有几个叔叔的私生子，连面见生父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一辈子住在乡下，顶着私生子的姓氏度日。
他稍稍用力，回应了妮娅的手，表示自己和她同在。
“谢谢。”妮娅稍微舒了口气，“我想也有必要现在就和您说。毕竟您迟早也会听到村里其他人把这些事添油加醋后的版本。”
“你的童年一定很艰难。”
“我一开始并不想当神女。”她说，“这样说可能有点怪，因为我一出生就‘是’神女了。换个说法，我不想承认这个特殊的身份，我想在村子里正常生活。可一个母亲疯疯癫癫的盲女，既不能下地务农采摘，也不能纺织烹饪浆洗。在路上还会被人吐口水在脚边，他们说这是要驱邪。我还不服输，等到后来他们就用棍子和扫帚驱赶我，一面打一面说我晦气，我也就只能回到神殿里了。那里仅剩的几个信众服侍我，教我知识和教义。等我彻底走上神女的道路后，我就可以接收到莎勒姆降下的神谕了，祂要我耐心等待，因为神选者终会出现——那就是您。您可能不理解我雀跃的心情，您不仅是莎勒姆教会的救星，也是我的。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
“她真会笼络人。”普罗修斯想着，“那这样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她的要求？”
“可你不觉得别扭吗？”他问道。“之前对你恶言相向的人，之后要是成为莎勒姆信徒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你得要原谅他们？”
“我不会原谅。”妮娅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正是复仇，莎勒姆的教义之一。我要他们匍匐在神殿下，听我布道。我要让他们忏悔，要不信之民遭受惩罚，要他们进献贡品给我受用，要他们出工出力修缮神殿。他们曾经最看不起的盲女，现在不事生产，高高在上，却能享受他们辛勤的劳动产出。这就是我的复仇。”
普罗修斯静静地听完她的宣言，手仍然紧握不放。
“谢谢你理解我。”妮娅像忽然泄了气那样，声音也放小下来。“赞美莎勒姆。盲目的原谅正是愚蠢，天下没有无血缘的兄弟姐妹。祂的教义可不是建立一个天国，而是建立一个秩序。在复仇之星的指引下运作的秩序。”
他们即将走到村口，月光已经迎面照过来了。普罗修斯停下脚步，她也停下。
流放者伸手，试着触碰绑在她眼上的黑色布条。妮娅的手微微颤抖，等待着他下一步的行动。可忽然她又改变了主意。
“不……”她轻轻触碰普罗修斯宽厚的手掌，指尖微弱地划过他的手背。“请不要试图窥视布条之下的丑陋。我还没有准备好将它展现给任何人看……即使是您也一样。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的一点坚持。如果您执意要看，就请动手吧，我不会忤逆神选者的意志。”
普罗修斯停下手，将手沿着她的脸颊滑过，最后落在肩膀上，有力地按了几下。
“谢谢。”她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向她的神选者道谢。“由您成为我的神选者，是莎勒姆应许给我最大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