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狼独自守候在篝火前，直至夜幕彻底降临，他才注意到自己现在有多么不舒服。浑身的关节像没上油的锈件，只要动一下就咔咔作响；两条腿只不过走了几里山路，都还不算陡，现在就已经绵软无力，几乎失去知觉。就连一些年轻时受了伤、明明已经愈合的创口，现在也在隐隐作痛。
这样衰老的身体究竟还能撑多久，他不断逼迫自己思考这个问题。
他生来就是要干大事的。占卜的老妪对他父亲说，这孩子恐怕不详，出生时夜不见星影，身上总有血气。他十三岁就跑到船上去给人打下手，活过好几次哗变，三十不到就有了自己的船；后来加入逐狼者旅团，组织了无人胆敢复演的风暴跳帮突袭，率众杀上前一任殉狼的主舰，夺了他的名冠。
殉狼不怕死，只怕死得默默无闻。正因这一点，他才自愿流放到伊苏林海来。他还想干一件大事，只要事成，哪怕他身死也再无遗憾。只是他的年事已高，不可能再独自做大，只好把赌注全放在那条失了家的獾崽子身上。可他究竟能走多远，这一点就是殉狼无法预知的了。
树丛里传来些响动，他抬头去看，另一面手习惯性地去摸武器。成为殉狼以来，他总是这样做，神经无法放松下来。而这一习惯救了他好几回。
这回也不例外。
一群衣着破烂的陌生人拿着矛和刀从树丛里走出来，见到殉狼已经发觉他们，没有停顿，冲上前举兵就砍。
殉狼举剑相迎，他甚至不去思考这些人究竟为什么要来攻击自己，他树立的敌人就和囤积的财宝一样多。
来者共有五人，每人身上都穿着脏污褪色的粗布衣服，东一块西一块地打着颜色不同的补丁。殉狼打掉一个人手中的刀，还没调整架势，就从背后被枪头扎中肩膀，黏糊糊的液体沿着衣服淌下。他痛苦地倒抽冷气，却还没有丧失作战意志，将剑换了只手持握，回头盲砍，一剑劈碎了安着枪尖的木棍——它没有被火烤碳化，所以脆弱得很。
“杀了他！杀了他！”有人这么喊道。
殉狼觉得右肩一阵麻痹，大感不妙。连忙退还到营火后，一脚将炭火踹飞至来犯者跟前。他们后退了几步，没被灼热的木头烫伤，但在那之后，他们又围了上来。
“杀——呃——！”刚刚带头喊话的人正要再喊，突然就因为痛苦而收紧了喉咙，发出嘶哑的呜鸣。
众人回头去看，离最近的那人脖子被一道银光切开，猩红的长瀑在月下闪现。
“放下武器。”普罗修斯半边脸被喷出的暖热殷红所覆盖，如同北境蛮族在脸上涂画的战妆。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一股酥痒从他脚底升起，直冲天灵，让他有些想打哆嗦。
剩下的三人把武器对准了他。
“我说，放下武器。”他举起破碎的半剑，染血的半脸像狰狞的复仇之神，可无血的那边脸又显得冷静且麻木。“我是图顿的獾，此前在这里击败了巨蛛，又将其猎杀。谁觉得自己的脑壳比那头蜘蛛的甲壳厉害，就来试试吧。”
听到这里，三人面面相觑，将手头的武器丢在地上。
见他们有这样的反应，殉狼察觉到了什么，紧接着问道：“你们是什么货色，也敢来袭老子的营？”
“我们是逐狼者。”一个矮个子说道。
“放你娘的屁！逐狼者就算死得剩一个了，也会冲上来想要老子的命！你们要是逐狼者，老子头切下来送你们。”他愤怒地站起身，把手绕到右肩后，将矛头直接拔下。
众人惊恐地望着他走到肺部被獾刺穿、奄奄一息的歹徒身边。只见他一矛扎进那人嘴里，将舌头活生生剜下来。
他举着那条血淋淋的舌头，伸到三人面前。“你们看着这条舌头再说说，你们到底是谁？”
“我……我们是……是是是……是长老派我们来的。”众人惶恐地看着不断淌血的舌头，道出了真相。
“我就知道。”殉狼看了眼獾，说道。“要不然怎么听到你杀了那头畜生，会有这么大反应。”
“所以你知道我们是谁。”普罗修斯转头对着三人说，眼神里透着冷光。“我们刚刚才为村子除了大害，而这就是你们的‘犒劳’。”
三人伏在地面上，大气不敢出。
獾的目光在其中一人脸上停留，认出他来。“你早上还在人群中说，想将女儿嫁给我，到了晚上就对我动起兵刃了。”
“我也只是，多讨一口饭吃，家里还有好几口人要养。”被诘问的那人急忙开口道。“如果早知道会碰上救星您的话，我就算是饿死，也绝对不敢接下这活。”
“伤害我队伍里的人，和直接对我动刀，有什么区别吗?”獾冷冷地说道，可考虑到这人有女儿，他不禁想起穆恩、艾米来。他问殉狼道：“怎么处理他们？”
“用问吗？”殉狼坐在营地的木桩上，喘着粗气说道，“都杀了。”
“他还有家人。”普罗修斯旁敲侧击地提醒道。
“你想把他们都杀了？”殉狼假装会错意，吓得那人浑身一颤。
“不，我的意思是……”普罗修斯相当纠结，但看到殉狼不断涌血的伤口后，他拿定了注意。
“所以你有家室。”獾从地上捡起他们放下的一把短剑。随后蹲下身，问那人道。“有几口人？”
“我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已经出嫁，另一个就是早上还在说，想要嫁给您的那位。”他像一只落汤鸡，狼狈地颤抖着说道。“您要是愿意……就请纳了她——”
“你的妻子呢？”
他瞪大了眼睛。“她、她又老又丑，您不会想要——”
“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獾脸上的血没来得及擦，滴落在土地上。
“她在家里陪孩子们呢。”他不知道为什么獾要这样问他。
“嗯，我知道了。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最靠近谷仓的那一家。”
獾点点头，又问那个矮个子类似的问题。剩下两人以为可以献女乞活，连忙向獾道明自己家中的情况。
“我都清楚了。”獾说，“我不会对他们怎么样，放心吧。”
听到这，三人都松了口气。但就在这时，最靠近獾的那个人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但你们要付出代价。”獾说着，又一剑砍倒矮子。
最后那人见大事不妙，尖叫着翻转身体，两脚无力站起，就向着村子的方向爬去。没爬出多远，就被獾追上，以仁慈而利落的手法划开了咽喉。
他满身血污，回到了营地。像呢喃自语，又像是宣布某种仪式完成。“结束了。”
这句话不仅说给殉狼听，也说给妮娅听。她从藏身的树林中走出，在几具尸体前站定。
“所以老子被你们小俩口幽会的时候救了。”他额头上冒着豆大的冷汗，“九狱的火光啊，真他娘丢人。但还要夸你小子一句：做得好！”
“我会补偿他们的家庭。”獾脱下衣服，将袖子干净的布料切下，上前为殉狼包扎起伤口。“但仇恨还会延续下去。”
“就算他们信奉莎勒姆，他们也无权复仇。”妮娅说道。“因为你杀害他们的父亲，正是完成了复仇的闭环，使咎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可他们如果知道了真相，还是会怨恨我。”普罗修斯扎紧了绑带，殉狼因剧痛而蜷缩身子，但这个老硬汉始终没有喊哪怕一声。“莎勒姆总不能封绝他人怨恨的权利。”
“够了。”殉狼把他看好的獾崽子推开。“老子还没老到要人这样照顾。”
“只是止血了。”普罗修斯道，“我给你找点草药来，免得它发炎化脓。”
“老子命硬着呢！”老狼强撑着坐直身体，右手因麻痹而抽搐着。“现在还有要事得办。”
“什么要事？”普罗修斯赶紧问道，“是要我去检查希里他们的安危吗？”
“有那个妖婆在，他们不会有事的。而且，这些人是冲着老子来的。”殉狼疼得咬牙切齿，说道，“在海上，一场哗变如果是被哪个大副二副鼓动起来的话……事若未成，船长一定要清算鼓动者。”
“你的意思是……”普罗修斯一怔。“马尔克长老。”
“他必须死。”殉狼露出扭曲的笑容。“红砧老头，觉得老子这老狼老到没牙了，派五个人来就想干掉我。可老子命不该绝，还有你这条獾崽子为我保驾护航呢！”
他站起来，看向不远处的村门，继续说道：“我把篝火踢灭了。这样的距离，那些守卫绝对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恐怕红砧老头为了不让他们搅局，也提前给报过信，对这里发生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把刺客都灭口了，红砧老头就收不到他们失败的消息，现在就是处决他的最佳时机。”
“可……那是……”普罗修斯有些为难。“他是……艾米的爷爷。”
“就因为这层关系，你要放他一马？”殉狼半闭着眼睛。“好，那你就夹着尾巴逃跑吧。老子亲自进去把他宰了。”
“如果你们将长老铲除，莎勒姆教会将倾全力善后，维持秩序。”妮娅也觉得这是个可趁之机，向普罗修斯阐明自己的态度。“而您如果没进取之意，我们也会把这些尸体进行处理，散布他们是被恶魔所害的消息。请做决断吧，神选者大人。”
“……”普罗修斯不言语，他看着手里的剑刃，镜面中的自己被血染红了半个脸庞。
他颤抖着伸手，试着把脸上即将干涸的血渍抹去，结果掌心的血污却将殷红扩散到了整个面孔上。
“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