獾看着一双双充血的眼睛,正如同它们也在看向他。
村民们正等待着他,紧盯着他的嘴唇。他就是上天特意选出来,为他们解决所有麻烦的天选者。
“村子里有主簿吗?”獾向众人询问道。“或者说,有没有登记人口的名册。”
“我们只有登记仓储货物的册子。”有人说道。“纸的储备很紧张,这儿的人又都互相认识,不至于陌生人跑进来我们还认不出来。”
知晓这里连名册都没有的事实,普罗修斯感到自己接手的极可能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有谁自信认得出村里所有的吗?”獾又问。
人群里交头接耳了一阵,最后选出两名人选。一个是刚从神殿赶来的医生,另一个则是管理仓库的库管员。
“除了民兵以外,让所有人都回到家里去,关好门窗。”獾把防备工作安排得煞有介事。“麻烦医生沿着神殿那条路下去,每家每户清点人数;库管,你沿着仓库走下去清点。等之后在政务厅会合,向我汇报。我要知道除了神殿里的尸体和长老,还有没有其他死伤情况。”
先前负责搜查的民兵举着火把前来,向新任村长报告了眼下的情况:“我们把村子的门封了起来,从村前搜到村后,没有发现可疑的躲藏人员。”
民众们纷纷松了口气,可獾却不这么认为。
“这情况更糟。那说明逐狼者已经逃到村外去了。”他继续渲染这份实际上不存在的恐惧。“情况很不妙,但现在天这么黑,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
“他会不会趁我们不在,藏在我们的家里?!”不知道是谁异想天开地提了一嘴,惹得村民们都惶恐不安。
“民兵们改巡逻为站岗,分散到每个路口去。保证每个两个站岗的人能互相看见对方。”獾很想问这里有没有村子的地图,他要进一步详细安排。不然这么笼统的命令,他相当怀疑这些没有训练过的民兵能不能执行好——但很显然,地图也是没有的。
村民们四散回家,民兵们也跟着前往每个路口。政务厅里只剩下殉狼、希里,妮娅还有德洛丽丝。
“老伯,你的伤口包扎好了吗?”等待医生和库管清点人数时,普罗修斯关切地问道。
“只跟他要了点草药,老子自己把伤口包起来的。”他说。
普罗修斯放心地点点头。这样做可谓是万无一失了。他刚刚一直在担心医生是懂行的,万一看出殉狼背上的伤是矛伤而不是剑伤就危险了。
“你还能当个村长嘞。”希里坐在矮脚凳上,一如既往地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缓和紧张的气氛。“什么时候当国王啊?”
“这地方的情况比我想的不妙。”普罗修斯也坐下来,他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一下。“没有名册,没有地图,真不知道之前他们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幸亏这里人不多,管理成本低,不然估计现在都还安抚不下他们。”
“你有学过管理学的相关知识吗?”德洛丽丝问道。“就算只有百来号人,对一个新手来说也够他手忙脚乱的了。可你却做得有条有理。”
“如果我的家族没有被陷害,我婚后就会和妻子到封地上去。”普罗修斯摸着自己的脖子,说道。“其实我十六岁那年就该过去了。可我有点太……顽劣了。没一点大人的模样,我父亲觉得我婚后会安分一点,所以就推迟了。”
“您的封地是什么样的呢?”妮娅饶有兴致地问道。“啊,抱歉。因为我天生目盲的缘故,总喜欢听人描述远方的故事和场景。”
普罗修斯习惯性地摆摆手,表示没事。可他意识到妮娅是盲人,又赶紧开口说:“没事,我不在意。拥王者有资格处理自己的土地,尤其是分配给子女。我的封地是围着一座山划的,包含山脚延伸出去的平地。我去过那里一次,不过不是以领主视察的身份,更类似于男孩看待自己的新玩具那样。那地方充其量能算个镇子,没有城墙,也没有堡垒。风景倒还好,就是冬天冷得要死,感觉火炉都能给冻上。雪还大得吓人,人走在路上,可能会让松树上抖落下来的雪给埋起来。”
妮娅微笑着听着,道:“听起来和这里也差不了多少——除了雪。”
“差远了。”普罗修斯苦笑着说。“我那封地真的有名册和地图,而这里什么都没有。恐怕连制图师都没有。”
“咳。”德洛丽丝轻轻咳嗽一声,引起两人注意。“似乎你们还没意识到,你们的眼前站着的是卡奎因制图课程的优秀学生,连续两学年作业被评选为学年最佳。并非我在夸耀,但这确实是我具备的一项技能。”
“真是抱歉。”妮娅的口气带着些许尖酸。“我真的没意识到,我的‘眼’前站着一名这样优秀的人才。”
“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德洛丽丝连忙解释道。“总之,我是想说。只要给我纸,笔,尺子,我能为你画出一张地图来。”
“你能这样说,可真是帮大忙了。”普罗修斯说,“不过我估计这儿也没有尺子。”
谈话间,为獾跑腿清点人数的人先后回来了。
医生先到,他说:“沿神殿一侧,居民有三十九个人,神殿内有八人。没有额外伤亡,死的都是住沿仓库那一边的人。”
他汇报间,库管员也紧跟着到了。
“仓库那条路下去,原本共住着六十六人,现在只剩下六十人。”他跑得气喘吁吁的。
“包括长老?”獾问。
“是的。”库管员答道。
“我们能回去休息了吗?”医生有点焦急地说。“我的妻儿都还在家里等着我,我只有回去看着他们才能安心。”
库管员看向獾,他的请求大同小异。
“请回吧,劳烦二位了。”獾说,“也请告诉站岗的卫兵,已经可以解散了。让原本看守瞭望台的人回到岗位上,保持门禁。”
两人领命退出。
“大人,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妮娅向普罗修斯请示,并表明自己会有什么动作:“神殿方面会将尸体装殓,明天让他们的亲人前来告别。您或许可以在那时候顺带召集大家,听从您之后的安排。”
“我对这村子的管理情况不抱乐观,要检查村子里的生产设施之后再做决定。”普罗修斯说道。“我上午应该可以调查完,你能把告别会安排在下午吗?”
妮娅恭敬地颔首:“我会照办。”
希里开始哈欠连连,说道:“那我能回去睡觉了吗?明天的事情明天说。”
“那今晚就先这样吧。”普罗修斯从椅子上站起,“散会。”
一行人出门的时候,普罗修斯和希里他们走出相反的方向。
“欸,等一下。”德洛丽丝叫住他。“我们下榻的地方要朝下走,你去上面干什么?”
希里装模作样。又是咳嗽,又是摸摸自己的鼻子,拐弯抹角地向德洛丽丝说道:“他要去办事。”
“办事?”德洛丽丝仍不解其意。
“就是啊……咳。就是,怎么说呢。”希里支支吾吾的,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词。“哎呀,就是村长的孙女,她给一系列事情吓着啦。现在我们的大英雄要去给她‘人文关怀’。对不对呀?”
“是去慰问她吗?”德洛丽丝热心肠地问道。“那让我也去吧。”
“呃!你可不能去啊。”希里赶忙说道。“人家哪里认得你,她只认獾这个除蛛英雄。”
“杀那蜘蛛,我也出了不少力啊。”德洛丽丝不满地向希里抱怨着。当她回头,普罗修斯已经走得没影了。“人呢?!”
普罗修斯回到长老居所,莎勒姆的信众已经将这里收拾干净了。她们搬走尸体,擦掉血迹,归放好家具,仿佛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着重检查火炉,之前丢入焚烧的布片鞋连残骸都消失了,想必也是她们为了避免暴露而处理掉了。但无论如何掩饰,在亲历者看来都是一样的。
他刚刚杀了马尔克·红砧。
哪怕不是他亲自动手,但那又有什么区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支持殉狼,还是对长老的逐客令心生怨恨。扪心自问,或许二者皆有。他不可能就这样轻松地扮好人,放弃眼前唯一的希望。他想要在这片聚落里壮大自己的力量,就必须行此诡道。在这里他是英雄,是神选者,是守护村子的战士;可一旦离开这里,他什么也不是。
而现在,他还要为杀死的人的孙女守夜,因为后者视他为最憧憬的人。
她最憧憬的人,杀害了她唯一的亲人。
这一秘密,他要一辈子保守下去。
心藏秘密的人是痛苦的,因为他不可能遗忘,也不可能和任何人分享。就算这一秘密带着犯罪的苦痛,他也无处告解,只能放任它在内心的最深处腐烂,毒害灵魂。
獾以手头的剑柄推开房门,门框吱吱作响。艾米在床上翻动身子,看向门口,见来者是他,很明显地放松下来。
“她又哭过了。”他望着艾米水汪汪的眼睛,内心充满挣扎的苦涩。
尽管已经在内心谴责过自己无数遍,不应该把她当作梵妮的替代品看待。可普罗修斯总是会在和她相处的时候释放出丈夫该有的耐心和态度。他知道自己并非真心对艾米好,这只不过是一种徒劳的、对梵妮的补偿——他甚至连直接补偿她本人都做不到,只能对着一个虚无的幻影发散自己的温度。
“外面怎么样?”艾米从床上坐起。
“已经安定下来了。”獾把椅子搬到床前,“没有找到逐狼者,只能明天再做打算。”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沉默了一阵子之后,艾米哭诉道,“他们如果想要粮食和布匹,为什么不去仓库,要专门跑到他的房间里杀死他?”
“因为他们要的是情报。”獾说,“逐狼者只为了找出殉狼而活动。”
“他又怎么知道!”艾米失态地喊道。“他……他只不过是这小小一片村子的长老而已啊……”
“你有没有听他经常说‘过去的罪’之类的话。”獾诱导性地问道。
艾米看着獾的眼睛,低低地点了点头。
“说不定他以前是海盗——”
“不可能!”艾米打断獾的话头。“他告诉我,他以前是在海上跑商的。因为风暴弄丢了船主的货物,才被流放到这里。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就算是你……我也不想听你这样说他。”
獾伸出手,将艾米的手掌拽到自己怀里,那触感就像一块冰冷的滑石。她顺势就将头靠在了獾的肩膀上,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小声地抽泣着。
“我好冷。”艾米像是喃喃自语那样低声说道。“你能上来陪着我吗?”
“我还要为你守夜。”獾回绝。
“那请你就这样握着我的手。”艾米把手挪动到獾的胸口,感受他的体温和心跳。“……你不会走了,对吗?”
“我会留下来帮忙。”獾看着她低垂的眼帘,心想:如果她得知了真相,又会作何反应。
“不要走……”她梦寐般说着这样的话。
艾米的呼吸渐稳,獾的温度为她驱散了寒冷,带来惬意的安全感。她就这样靠着意中人的肩膀陷入了梦境。
接下来的长夜,陪伴普罗修斯的只有窗外的虫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