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妮跪坐在纳骨堂中，面对着诸位先祖的龛位。
纳古堂修建在一座古塔当中，就连登上塔顶的阶梯都已经塌掉了，塔底遍布碎石。乔尔爵士原本决定在幺女大婚之后将它修缮。但这座守望之塔再也等不到他履行诺言那一天了——它已成乔尔爵士最后的安息之所。
古塔被粗壮的橡木包围，密不见天日，只有塔顶冲出了树冠扭曲枝桠的包围。塔底部的纳骨堂昏暝而深邃，似乎总弥漫着一股潮湿且腐败的气息。
瓦赫尼亚之女点燃香炉，袅袅升起的燃香驱散了那股令人不安的气味。她抬起头，望向最新的那一个龛位，纯金的铭牌上雕饰着葡萄藤，忽明忽暗的火把将上面铭刻着的名字映亮：“乔尔·瓦赫尼亚”。
“爸爸，我该怎么办呢？”良久，她开口对灵龛问道。
没有人回应她，不止是乔尔，瓦赫尼亚代祖先们也保持着死寂般的沉默。
“擦掉眼泪。”梵妮看着精雕细琢出来的葡萄叶，暗想：他如果还活着，一定会对自己这样说。
自梵妮从水韵城回来，已经过了三天。这三天里，她按罗曼姐姐的建议，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尝试了各种方法，例如每天都来纳古堂里沉心静思。可越是这样，她的思绪就越是烦乱。
梦境里总是出现他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向她恳求信任。米奈拉公主说，是她杀了普罗修斯。可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墓道里忽然闪过一道鬼影，梵妮惊得浑身一颤，连忙高举香炉，照亮身后的墙壁。壁面上除了更多灵龛的空位外，别无他物。
“真是的，我在怕个什——”
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呀啊啊啊啊啊！”香炉在空中抡出一道急速的弧线，砸在地上，火星四溅。铜炉触地的金属回响在螺旋的纳古堂墓道中不断远去。
“嘘。”塞德里克将手掌盖在梵妮嘴上，直住她的尖叫。他另一手在唇前一竖，又指了指附近的灵龛。“爸爸他们在休息呢，小声点。”
梵妮拍开哥哥的手。“哥，你差点把我吓死了，那么想让我变成这里的一员吗？”
“欸。不吉利的话小孩子不能讲的。”三哥把铜炉捡起来，把地上的炉灰扫了扫，装进香炉里。“我看你最近总抱着香炉来这里，又不好意思打搅你。但我很快就要走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总之我的船一到，我就要走。在那之前，我想来弄清楚，你到底在咱家纳骨堂里干什么。”
“你要去哪？”梵妮惊讶地问道。
“我不是都跟你讲过了吗，小妹。”三哥取出随身带着的手帕，将手上剩余的炉灰擦掉。“我要把所有的田产都卖掉，然后去远游。”
“可，为什么要……”梵妮从地上站起身，忧心忡忡地说道。“难道是大姐他们分给你的地不够多？”
“跟他们无关，梵妮。”塞德里克满不在乎地说着。“他们给我多少，我就卖多少。”
“你手头很缺钱吗？”梵妮紧张了起来，“那样的话，我可以给你钱。我还有一两百个金鹿币。如果还不够，之前我订婚时准备的嫁妆也可以变卖。没记错的话，里面有镶了宝石的头冠和一整套典礼时用的铠甲，光是这两件就够值钱了。”
塞德里克颇有些不忍，在墓穴浑浊的空气里轻叹一声。“梵妮，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天使下凡，要么就是灵使、小精灵变来戏弄我们这一家的。至少我们这一代瓦赫尼亚不配拥有你这样的妹妹，知道吗。”
“不要这样说。”瓦赫尼亚之女连忙说道。
“你把家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三哥捧起梵妮的黑发，“要是哥哥姐姐他们都似你这样，我也不会想要离家。”
“你当然可以选择留下。”梵妮认真地说道。“你想在岸林堡住多久就住多久，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太迟啦，梵妮，我把船都买好了。”他说。
“你买了一艘船？！”梵妮灰色的眼睛瞪得浑圆。
“可不是么，花了好多钱。小一千鹿头币就这样花出去了。”塞德里克轻抚着乔尔爵士的龛位。“老爹知道了，一定会骂我败家……真希望他能活过来骂我一顿，唉。”
“就算一定要走，至少也让我知道你要去哪里吧？”望着父亲的灵位，梵妮开口说道。
“我自己也没个想法，可能会到蒂维缇去，在那里给你找个精灵嫂子……”塞德里克静静地答道。
“太阳民精灵歧视人类。”梵妮提醒他。
“哈，那就去森林里找木精灵……我也不知道，也许不去蒂维缇呢？蓝色海岸有点远，但我不在乎，所以也可能去那。”塞德里克摇摇头，“关于我的事情说得够多了，来聊聊你吧，梵妮。我不愁吃不愁穿的小妹到这又冷又黑的地方来干什么，现在可以说说了吧？”
瓦赫尼亚之女抬头环视了先祖们的灵位，亡者的视线以遥不可及的方式触碰着这个世界。
“有些事，我还是没想明白。”她说。“哥哥，我接下来要说的心事，出了这纳骨堂就只有你知道。”
“只要我想，我的门牙可以咬得比九狱的大门还紧。”塞德里克十指**。“来吧，梵妮，到底什么事情在困扰你。你对你最黏的大姐都不肯说，那肯定只有我才能听得进去吧。”
梵妮踌躇再三，终于才说道：“是我那可怜的未婚夫。”
“所以咱大姐没说错。”塞德里克摸着自己的下巴。“你还真对那小子没死心呐？这话可别给凯瑟琳听到了，不然准把你抓起来一顿打，第二天就送到碧草城去软禁起来。”
“倒也没你说的那么暧昧。”梵妮长长的睫毛抖动着，“我……我只是在自我怀疑。要么自己当初真的看走眼了，导致爸爸妈妈被……要么我真的误会他了，正如他所说，他的家族被陷害了。”
“来个简单的推理吧梵妮。”塞德里克说，“出事之前你们在干什么呢？”
“我们在爱神荷露芙的圣泉底下受洗。”梵妮答道。“执事去拿登记用的册子，圣泉前就剩我们两个人。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不断地在我耳边低语情话……最后他拥抱了我。然后礼炮响了，听说就是这时候王子的马受惊跑到林子里去，普罗修斯就站起来说要去看看情况。”
塞德里克认真地听着，又问：“那你被他抱着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硬硬的东西？”
梵妮一下就脸红了，她一只手遮住侧脸，别过头去，道：“哥！你在问什么登徒子问题呀！？他——呃！他，有、有吧？我不知道啊……爱神荷露芙在上，我、我们俩都无意要在圣泉前有非分之想……”
“小妹。”塞德里克扶着额头。“我收回刚刚说你像天使那种话。我问的是，你有没有觉得他衣服底下还穿着些什么。比如皮甲锁子甲链甲这种，抱上去会觉得硬硬的东西？”
梵妮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没有。”
“所以那些人指责王子是他杀的。”塞德里克推理道。“这不合理。如果普罗修斯要去刺杀咱的大王子——他可是一届天路冠军——而不着甲，事后还能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地回来。那只能说是王子站着给他杀，可这样有什么好处吗？”
“万一是……”梵妮嗫嚅着说道。“万一他离开我，说要去找王子的时候，偷偷穿上了护甲呢？”
“小妹呀，动动脑子。”塞德里克敲着妹妹的脑门。“你想想，为什么护甲要提前穿在衣服下面？除了隐蔽之外，还有就是这些甲穿起来是要时间的，必须提前穿好。如果按你说的，他去找王子的时候顺便着甲，那一来一去估计得花半个钟头。事实上有那么久吗？”
梵妮摇摇头，可她还觉得有疑惑，问道：“那有没有可能是他让人提前埋伏在林子里，等王子一到就……”
“你没在林子里骑过马吧。”塞德里克向她解释。“马受惊的时候，只有天知道会跑到哪里去。如果一队人埋伏在林子里，想歪打正着抓到王子，那几率得有多低？而要是埋伏了不止一队，早就被发现了。这可是弑杀储君，要命的重罪，谁来谋划都不可能让随机的风险埋伏在进程里。”
“……所以他真是无辜的吗？”梵妮欲要落泪。“我……我……他之前在狱中请求我不要出庭作证，给他的魔女争取时间。就算出庭作证，也请说在王子的坐骑受惊时，他一直在我身边，能有不在场证明……可、可是，我不可能……一个人扛那么久……”
“我可没说他无辜这种话。”塞德里克说。“我们刚刚的推理只能说，王子不是他亲手杀的。至于其他情况怎么样，只有当面问他才知道了。”
梵妮抬起头来，含泪看着自己的三哥。
“干嘛这样看着我，你还有什么没搞清楚的吗？”塞德里克第一次见梵妮露出这种神情。
“载我去伊苏林海。”梵妮说。“反正你也没定好航向。”
“……”塞德里克皱褶眉头，“不行，梵妮。我保证你今天说的话谁也不会知道，但我只能惯着你到这儿了。那地方太危险了。”
“那我就去和凯瑟琳大姐告状，说你要把我们的祖产变卖跑路，让她把你控制起来，没收掉分配给你的遗产。”梵妮抹掉眼泪，逼近一步。
“你在威胁我？小妹，你居然会威胁我。”塞德里克有点忍俊不禁。
“是的，我在威胁你。”梵妮毫不退让。“载我去伊苏林海。”
“好啦，好啦。别急，你这头咬人的鹿。”终于，他哈哈大笑起来。“真是……难怪哥哥姐姐他们那么疼你，你咄咄逼人的样子都这么可爱，谁能拒绝得了你？不过下次记得，威胁别人的时候，带上刀子。”
梵妮低下头来，红着脸说道：“我看得出来。你明知道就算回绝了我，我也不会真的和大姐告密，所以才有恃无恐。”
“可我还是答应你了，亲爱的妹妹。看我对家人都付出了多少心血。”塞德里克拍了拍梵妮的肩膀。“可该说不说呢，你也记住我的一句话吧：少依赖点凯瑟琳大姐。她看样子还跟我们血脉相连，实际上早就是狮家的人了——你要记住，她生的孩子全姓洛克哈特！虽然我很讨厌威廉和布莱恩那俩货，他们骄傲自大得像两只胖瘦不一的公鸡。但真到了关键时候，他们会选择站在瓦赫尼亚这边，而不是洛克哈特。”
“可我们到底是一家人。”梵妮弱气地说着。
“是吗……”塞德里克苦笑着看向列祖列宗的灵龛。“我绝对希望你是对的，梵妮。但事实如何，就请先祖们看个究竟吧。”
